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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定

作者:祭酒 返回目录

骨炬上的磷火静静燃烧着。


既不晃动,亦不添温热。


好似。


它不是一团火,而是一块冰。


杨欢凝视着井道深处的黑暗,黑暗浓如油墨,透不来一丝风,也传不进一点声,便如磷火,既静且冷。


人陷其中,难免孤零得生出胡思乱想。


或许,恶鬼们早就到了,只是蒙蔽了人的耳目,叫自己在幻梦中被一点点啃食血肉。


或许,神龛中的尸体都是活的,他们将要走下来法台,邀请自己坐上去,替代其中一个。


或许,其他人已经悄悄离去,只把我俩抛弃在了地下冷阴中。


杨欢瞥向身侧。


姚羽正仔细将一面令牌钉入井壁。


他忍不住问:


“李道长呢?”


姚羽忙活着答道:“李道友守在地厅,万一有变,方便四下支援。”


角落的磷火颤了颤,但两人都没瞧见。


杨欢又问:


“这套木牌和尚宝贝得紧,到底有甚玄妙?”


姚羽俯身拉扯红线。


“玄妙大着哩!这可是镇抚司看家的法阵,能破邪显正扬清去浊,不得准许,寻常邪物胆敢踏入,就得被化去浑身凶煞。”


“若是厉害妖邪呢?”


姚羽起身,正要将一枚令符递给杨欢。


“那木牌就会……”


咔。


一声裂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姚羽的动作、神情、言语应声僵止。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红线。


红线又渗出细细的血珠。


最后。


半个脑袋斜斜滑落。


露出脑后裂作两半的令牌。


————


令牌在井壁上“嗡嗡”颤响,朱砂符文应声放出赤光。


相国井中。


无尘道了声“阿弥陀佛”,凝视着悄然出现在红线外的影子,拔剑出鞘。


白龟井中,镜河诵起了法咒。


西井里,鬼将们扬起了刀枪。


……


地厅。


令牌发出的红光将磷火的惨绿染成暗黄。


原本埋首阵图的抱一见状大惊失色:


“来了?怎生这般快?!”


一旁,抱剑静候的李长安抬起了眼眸。


…………


“杨居士?”


“杨欢!”


杨欢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噩梦中突兀惊醒。


手中滚烫似握着一块烙铁,本能要撒手,可低头一瞥,却攥得更紧,那是一枚放着红光的令牌。


那声音又在急呼:“抬头!”


他愣愣抬头。


原本空荡荡的井道已被无数双猩红的眼珠填满,那是一个个披坚执锐、身缠黑煞的厉鬼,近在咫尺,可以闻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可以听到含混的嘶吼与甲叶的铿锵,可以看到寒光凛凛的枪矛刺到眼前。


匆忙间,来不及拔刀,好在乱刃攒身之前,杨欢衣领一紧,被拽着后退。


厉鬼紧追不舍。


但在它们越过红线的一霎,周身煞气一消,齐齐化作腐烂尸体模样,动作突兀迟缓,衣甲也变得朽烂。


一个身影越过杨欢,三两剑杀尽了这些腐尸朽骨,却有更多的厉鬼越过红线扑杀过来。


姚羽?!


他不是死了么?


愕然间,杨欢瞥见远处的昏暗里,模糊立着一红一绿两道影子。


他顿时咬牙。


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中了幻术。


所幸姚羽及时将令牌塞进自己手中,将自己纳入法阵庇护,才得以清醒。


“直贼娘!”


杨欢恼火怒骂,把令牌收进怀里,恨恨拔刀上前,与姚羽并肩而斗。


刚一交战,顿感棘手。


眼前厉鬼虽都黑气缠身、披坚执锐,咋看形貌相近,但若细观厉相,则不尽相同,有淹死状、病死状、缢死状、殴死状、毒死状……不似某头大鬼手下伥鬼,应是窟窿城圈养的鬼卒,受了精心操练,悍不畏死之余,下手狠辣,进退颇有章法。


杨欢擅使一柄朴刀。


刀柄横扫带开兜头斩落的长剑,刀刃再顺势砍去。


腐血冲天。


一颗鬼卒头颅刚刚飞起,另一只持刀盾的鬼卒已翻滚到他脚下,提刀捅刺阴下。


杨欢只好匆忙用柄末铁锥,将刀盾鬼卒钉死在地。


可亦在此时。


一杆长枪从另一边悄然探出,刺入他的腰侧。


所幸。


长枪才越过红线,便被洗去煞气,显出腐朽原貌,将将刺破衣物,就被锁甲挡住,崩了枪刃,折了枪杆。


杨欢吃痛之余,也惊吓出一头冷汗。


怒骂一句,攥住了枪杆,将持枪鬼卒拉进红线,一刀斩作两截。


如此依阵而斗,勉力支撑。


奈何,两头大鬼时不时洒下幻术,干扰视听,鬼卒亦源源不绝自黑暗中涌出,仿佛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井道红光益渐衰,怀中令牌愈烫。


渐渐难以支撑之际。


姚羽忽一扬手。


数粒丹丸抛向前方。


“疾!”


耀目火光一闪而逝,数声轰鸣暴起,震得井道似在晃动。


杨欢耳膜也因之嗡嗡直叫,他晃了晃脑袋,再抬头,眼前一亮。


红线前的鬼卒被一扫而空,只余替生、换死僵立原地,似被爆炸震得短时间无法行动。


好机会!


他当即纵身跃出,直扑两头大鬼。


“等等!”


姚羽在身后急呼。


杨欢全然不顾,大伙都熟记了窟窿城鬼神情报,晓得替生、换死长于幻惑、短于格杀,良机在前,怎可踟蹰?!


他方奋力扬起朴刀。


眼前却突兀飞出了两柄短剑。


其剑势迅疾而飘忽。


上一瞬,还在劈砍与点刺中交击;下一刹,一柄短剑已然贴着刀柄切削下来。若非杨欢反应及时撒手,左手拇指险被削去。


然,手掌亦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仅余右手握柄不灵,另一柄短剑趁机咬上了杨欢的咽喉。


千钧一发间。


他忽的嘬起嘴。


咻~


口哨声里,一缕白光射出。


那白光有销金蚀玉之力,迎着短剑飞绕,霎时让其变作残渣四散,去势不减,直投短剑主人而去。


短剑主人“咦”了一声,身形一晃,只教白光捕到一点虚影。


杨欢这一招是剑仙之术,采精金之气入肺腑祭炼,临敌一喷,无往而不利。奈何,敌人身手迅捷得出奇,他修为又不够精深,不能久持,也不可及远。


白光飞出三步无功,已暗淡许多,只好返还,收回腹中。


身后姚羽忙伸手,将他拉回线内。


此时,红光已衰微到极致,意味着令牌上的法力也将消耗殆尽。


好在令牌不止一枚,而是一层又一层布置在井道中,两人见状退入下一道红线里。


红光熄灭,木牌破碎。


新的令牌开始颤鸣,缓缓升起红光。


……


两人急促喘息着望向前方。


三头大鬼站在了上一道红线之上,身侧,有大批鬼卒涌出。


杨欢扯下布条胡乱裹起伤口:“替生、换死还有猿奴,窟窿城还真看得起我俩!”


姚羽嘿嘿直笑:“今日若能脱身,贫道这一辈子与小娘饮酒都不缺谈资啦!”


红光漫漫里。


群鬼嚎叫着扑来,两人怒吼着还以刀剑。


姚羽手掐法诀,驱散了扰人的幻术;杨欢口吐白光,逼退了神出鬼没的短剑。两人各用刀剑,宰杀了冲入法阵的鬼卒。


他们已然杀红了眼,一切犹疑忐忑早已抛之脑后,只是偶尔闪过一个念头:


抱一法师所言能不能成?


到底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就这么一层层抵挡……


咦?


苦斗中,姚羽忽的瞥见,不远处立着一只厉鬼。


它不着甲胄,并非鬼卒,浑身都是灰绿和脓黄交错的腐肉,腹大如鼓,正缓缓张开大口,不住有蛆虫与脓血从中滚落。


姚羽心思飞转,很快,一句话冲出了脑海。


状若腐尸,虫蝇伴身,尸陀使者。


糟了。


大鬼不止三头,而是四头!


……


尸陀使者的口部已张大到了极致,喉头蓦地一鼓。


呕~


脓血如柱,伴着密密麻麻的蝇群扑入法阵。


与之同时。


鬼卒发了疯一般,舍了兵刃,只管和身撞入红线。


一直远远游移在战场之外的替生、换死也突而动身,与猿奴一起压了近来。


便听。


咔擦。


令牌不堪重负。


红光骤然熄灭。


杨欢奋力挥刀目呲欲裂。


“快退!”


姚羽咬牙往身边掷出丹丸。


轰!


两人几乎被爆炸的声浪掀着飞退,眼看就要跨过又一道红线。


啪。


啪。


耳边忽听得两声拍掌脆响。


眼前突兀一花。


脚下是被鬼卒残尸压乱的红线,井壁上是破碎的木牌。


红光依旧漫漫,却远在身后。


他们不曾后退,反是向前,向前投入了恶鬼的包围。


杨欢与姚羽背倚背惨然四顾,目光所及,前后俱是狰狞的鬼卒,远离了法阵,它们的甲胄不再残破,兵刃也不再朽烂。


红绿双鬼远远立在重围外,不晓得又在张罗什么把戏。


猿奴使者不见踪影,想来是藏身暗处,要伺机递出那两柄毒牙。


尸陀使者依旧在原地,大口又张开,听得清蝇虫在腹中嗡鸣。


而后。


喉头再度鼓起。


脓血喷射。


苍蝇群飞。


…………


没有任何征兆。


滚滚大风平地拔起,卷起骨渣泥屑如乱箭飘打。


尸陀使者一口脓血才呕出嘴边便被硬生生摁回咽喉,飞出的蝇群亦倒卷而回,噼里啪啦砸了藏在后头的替身、换死一脸,叫他们只顾滚地扑打。


与之同时。


一人乘风而至。


飞“沙”走“石”中难辨形貌,唯见其手中宝剑格外凛凛,生出青白二色光芒。青色,是斩妖之力;白色,是庚金之气。


鬼卒们果然训练有素,竟肩抵着肩,顶着大风稳住身形,在逼仄井道,竖起刀枪如林,但来人却顿也不顿,直入战阵,管它什么刀丛枪林,什么重甲大盾,剑光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


风起风息。


已杀尽了鬼卒,将杨、姚拔出危急。


至于那猿奴使者,灵醒得很,远远窥见青白剑光便利索遁去,带着尸陀使者远远投来警惕目光。


李长安没有追击,带着杨、姚二人退回法阵。


……


红线外。


黑暗中铿锵声不绝于耳,鬼卒不断涌出,又填满了井道。


红线内。


杨欢、姚羽险死还生,非但没有退缩,反因得了强援,有些跃跃欲试。


李长安没轻举妄动,示意他们看看身后。


身后一片赤红。


所有的令牌都已激发,并发出“嚓嚓”的令人不安的剥裂声响。


令牌看似按一条条井道布置,实则是一环环层层相连。一道令牌受到冲击,同环的其余五道便会一同呼应。此间情况,也就意味着……


李长安:“走。”


姚羽应声掷出丹丸。


爆炸声里。


三人返身就撤。


…………


镇抚司法阵的名头很朴实,名为“守正辟邪阵”。“辟邪阵”有内外九环,外七环设在井道,内两环也是最强的两环,一环设在青石阵图上,一环设在地厅与横井相接的井口。


……


三人舍了井道,退回地厅,准备视形势,或死守,或撤离。


形势很糟。


四面尽是厮杀声,六条井道皆有鬼卒涌来,大伙儿已被堵死在了地厅里,而教众人滞留此地的唯一理由——抱一法师仍旧埋在阵图里,提着朱笔勾画,没个结果。


形势不算太糟。


至少所有人都活着退了回来,各自守着井口死斗,而众人最忌惮的怪物——魙,尚未返还。


邓潮还有闲心玩笑:


“还道你俩撞上了什么妖魔鬼怪,已经死球啦,却囫囵着回来啦?”


姚羽是个跳脱性子,嘿嘿吹嘘:“不过区区四头恶鬼,能奈我何?”


“好本事!却比不上我。”


话语间,忽有血水如箭攒射进来,邓潮摇身变作铁罗汉,任由乱“箭”击身“叮当”作响,奋起长棍与一头重甲大鬼挥来的巨斧当空一撞。


沉闷轰响中,他哈哈大笑。


“老子一个顶了三头!”


一旁不远处,相国井口。


无尘周身佛光四射,不可逼视。


“贫僧这里亦有三头。”


西井口,鬼将们进退有序配合默契,硬生生以三人之力结成一道钢铁长城。


嗡声道:


“三。”


小方井口,裴液剑裹黄符,挑刺如飞星,时不时一拍腰间葫芦,葫芦口便射出一柄飞刀,或斩下一枚黑羽,或刺穿一团烟气。


“一样。”


白龟井口。


镜河拧紧粗眉,好一会儿。


“两头。”


硬邦邦的话声落下。


她左手中盾牌上所绘灵官忽的显出怒相,往前猛推,顿教一头半人半兽的大鬼倒飞而回;右手打鬼鞭一挥,将另一头乱发如荆棘的大鬼砸进了井道不见。


随后。


她竟冷着脸主动跨过井口红线,举盾径直撞进密密麻麻的鬼卒当中。


玄女庙是十三家之下的大观,镜河更是庙中武斗派的袖领,她这一身行头自是不俗。


譬如那打鬼鞭,在她手里轻如鸿毛,砸在鬼头却重若千钧,寻常鬼使都难以抵挡,更别说这些个鬼卒。


一时只听得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不绝于耳。


打鬼鞭所落,连“人”带甲俱为烂肉。


镜河这才肯收手,挥鞭扫开纠缠,正欲退回地厅。


当~


愕然瞥去。


一只本该化为齑粉的鬼卒居然举着一根狼牙棒将打鬼鞭给挡下了!


紧接着。


那鬼卒身形霎时膨胀,崩飞了甲衣,撕裂了皮肉,一只身形庞大得几乎填满井道的大鬼跳了出来。


狰狞使者!


它挥起狼牙棒,撕开空气激起尖啸。


镜河匆忙竖起长盾。


但见狰狞使者脚下忽然多出个佝偻瘦小、须眉长乱的老鬼,它捧着一只破碗,泼来一泼稀泥,恶臭扑面,灵官绘像上的灵光骤然暗淡。


咚!


镜河只听得一声巨响,感到一阵剧痛,整个人轻飘飘飞起,而后重重落下。


白龟井口于是“城门”大开。


狰狞使者第一个大笑着攻入了地厅,可才跨过红线,悬在井口上的令牌灵光大作,教它如自投滚油,“嚯嚯”怪笑变作“哇哇”痛呼。


这头大鬼常年为鬼王耐重,颇有神异,竟硬生生顶着灵光探手要揭下井口令牌。


可刚抬手。


它在余光中突兀瞥见,一道身影已提剑冷冷站在了跟前。


一双鬼眼顿时大睁。


“牛鼻子!”


立时舍了令牌,怒骂着高举狼牙棒,呼啸而下。


李长安挥剑相迎。


剑宽两指,厚一寸。狼牙棒浑铁打制,粗若人股。两相对比,好似草叶迎上树干,交击下,必是剑折人亡。


可在长剑触及狼牙棒的一霎,忽有鸟儿群飞化为灵符定住大鬼,但寻常符咒镇得了小鬼,却哪里困得住大鬼?狰狞使者只用力一挣,便抖开束缚,狼牙棒依旧照着李长安头顶重重落下。


然而,正是这一挣,叫它用力为之散乱,“草叶”缠住“树干”顺势一带,便让它落势一偏,擦着李长安肩膀“轰然”落地。


旋即。


青色剑光掠起。


狰狞使者已然惨叫着捂着断腕跌回井道。


没待李长安上前割下它的首级,鬼卒们一拥而上,一半自投剑刃阻拦道士脚步,一半连拖带拽抢回了痛呼不止的大鬼。


而在李长安身后,被砸飞落地滚了七八圈的镜河总算缓上了一口气,她既怒且喜,握拳重重捶地,高声喊道:


“四头!”


抹去盾上臭泥,一跃而起,再度挡在了白龟井口。


……


李长安顺势撤回,首先便问抱一。


老法师满头大汗,只道:“快了,快了。”


也不晓得快在哪里。


李长安只得打起精神眼观六方,时刻准备支援同伴。


头脑飞转。


眼下现身的大鬼大多是盘踞在地上六井所在里坊的监守,也就是说,己方暗度陈仓虽被窟窿城察觉,但鬼王麾下的主力却未及返还……等等。


不对!


那狰狞使者专为鬼王背负法座,以窟窿城对解冤仇忌恨,有机会一网打尽,鬼王没道理不亲自出马。


狰狞使者既出现在此处……


“哈哈哈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狂笑声压住了满场喧嚣灌入地厅轰隆回荡。


李长安猛地从思绪里拔出,四下惊顾,却根本分不清声音来自何方,好似从六条井道里一同作响。


他识得这个声音。


“贵客不请自来,险叫本王失了礼数,孩儿们还不快快招待贵客。”


轰隆笑声回荡里。


六方攻势霎时越发猛烈,鬼卒们发了狂般冲击防线,井道中有新的大鬼现身。


相国井口忽的吹入灰绿浓雾,无尘周身佛光大作,竟压制不住,反让怪雾笼住佛光暗淡——驱霾驾雾,行瘟布疫,痈疟使者——井中恶鬼趁机一涌而入。


“既是贵客,法王何不现身一会?”


李长安口中回应,挥袖掀起大风压倒毒雾倒卷而回,又纵身跃去,将闯入法阵的鬼卒尽数斩杀。无尘稍得喘息,割开手腕,扯下项上珠串缠裹上去,鲜血沾上念珠,佛光夺目而出,更甚先前。


“是贵客,亦是恶客。小老儿心慈,可见不得刀兵。”


大方井口,防线压力骤增,杨欢又吐出剑气,姚羽再掷出丹丸。可这时,井道中突兀转出个黑衣大冠、面如铁铸的大鬼。他指着姚羽:“拙。”丹丸滴溜溜落地无声。又指向杨欢:“落。”


剑气当空一滞,竟直直坠地——笔削生死,言断成坏,判官使者——措手不及间,数不尽刀枪剑戟向二人攒刺过来。


“贫道亦有此意。不若我方收了兵刃,你方放开道路,省得再伤和气。”


符鸟“嗾嗾”如箭飞入井口,又灵巧振翅各自钻入鬼卒的眼耳口鼻。道士手掐法诀,催动朱雀羽章之符,在阴寒深积的魙巢虽掀不起大火,却足以从内部煮烂鬼卒的脑袋。他又拾起一截断矛,镀上青光,奋力一掷,虽没甚准头,却也惊得判官使者散去妖法慌忙退入黑暗。杨欢忙收回剑气,姚羽急诵法咒,将井口鬼卒炸成碎块。


“好说好说,只是地下道路复杂,若要离开,须得本王指路。”


金牛井口,血水化作刀斧劈落,邓潮照旧挥棍打散,却没想,血水中藏着大团大团的漆黑发丝,灵如蛇,韧如钢,在空中飘飞好似水藻在池底浮动,缠住铁棍,又攀附而上,死死裹缠住了邓潮——缠肉缚骨,吸血食髓,寒池使者——重甲大鬼伺机而上,巨斧兜头劈下。这关头,邓潮咬紧牙关,怒吼在胸膛炸开,硬生生挣开臂膀,匆匆举棍拨挡落斧。可那巨斧看似粗苯,实则灵巧,忽而一折绕开长棍重重斫在邓潮肋下。


当!


钢铁之躯上深深凹陷起蛛网状的裂纹。


“不劳费心,我等有路下来,自然也有路出去。”


剑光乍现,逼退了重甲大鬼,青芒飞转三两剑割开了鬼发,李长安已护在井口当前。邓潮踉跄后退,扯开身上断而不僵的发丝,散了铁身,用小刀剜出肋下钻入了伤口的碎发,又解下一囊烈酒,一半豪饮,一半淋上伤口。此酒是海上跳帮所用,有毒却有助厮杀。邓潮再化铁身,青灰上夹杂起丝丝血色。


他怒吼上前替下道士。


“道士误矣,此路不在东南西北,只在本王脚下,若循此路,生前富贵、死后尊崇应有尽有!岂不美哉?”


西井口,鬼将们的战斗不像其他人那般花样百出,他们只是谨守在法阵之内,沉默地摆出战阵,一遍又一遍递出手中的兵刃,却牢牢将恶鬼们堵在了井道中。


刘元持刀盾在战阵最前头,从容地挡住面前鬼卒的突击,再娴熟地刺出横刀,可预料中贯穿鬼首的景象并未发生,他诧异低头,持刀的手臂已然不翼而飞。左侧的董进立时挺长槊来救,方迈出一步,身子便无由一斜,眼角余光里,半截右腿留在了原地——遁身匿形,聚散无定,幻形使者——防线骤然告破,群鬼争先抢入。


“若不从呢?”


一蓬骨屑突然泼入井口,在虚无处浅浅现出一个模糊轮廓,接着,一罐火油紧随而至,将轮廓勾勒得更为清晰。李长安弹出了从姚羽处借来的丹丸,哄~丹火霎时引燃火油,那幻形使者惨叫着退回了井道。


李长安持剑上前和景乙挡住群鬼。


身后,刘元、董进相互搀扶而起,肩并肩,彼此借于手脚,依旧沉默着走上前来。


“那便只有另一条路!”


“什么路?”


“譬如那龙涛,进了本王肠胃,与他那同门团圆!”


李长安挥剑的手一颤,猛地昂起头来。


却不是因为龙涛。


今晨出发前,大伙儿都饮下了诀别酒,每个人都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叫李长安变色的,是在这纷乱的战场里,听到的那一丝刺耳的……


咔嚓。


…………


红光熄灭了。


恶鬼们却没急着围攻上来,他们清理掉井口堆叠的尸体,踩着“铿锵”的甲叶碰撞声一队队鱼贯而入,从四面八方列起森严战阵,竖起刀枪剑戟如林。


大鬼们反而退回了井道,没有舍命赌一赌道士会不会顾忌地上生灵请下雷霆的意思,或许在它们看来,解冤仇们已成瓮中之鳖,只消坐看最后的围猎,然后享受猎物的血肉精魂便是。


最后一环法阵内,大伙儿肩并着肩,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也能感受到彼此的虚弱。


李长安频频四下援护,受了太多伤,透支了太多法力,隐隐有种一念松懈便将散归尘埃的错觉。


无尘的双唇因失血而苍白,脸上却泛着不自然的朝红,他终被疫气所侵,喉中止不住的咳嗽,手臂伤口已然化脓。


镜河衣甲散乱,盾牌已被砸烂丢到一边,握住打鬼鞭的手因脱力而颤抖。


邓潮依旧怒目圆瞪,但雄壮的身躯不自觉佝偻许多,他已难以维持法身,身上遍布网状的骇人伤口。


裴液的葫芦已放不出飞刀,杨欢的口中已吐不出剑气,姚羽的丹丸也即将耗尽。


解冤仇似乎已走到穷途末路。


大伙儿紧紧盯着眼前的枪林刀丛,却也忍不住偷瞧被围在中间的抱一。


好似发现了众人的小心思。


“李道人,你这蠢材!无尘和尚,也是傻蛋!你们当真以为随便一个老牛鼻子能毁掉本王这百年大阵?!”


鬼王笑声愈发得意,笑声隆隆压得抱一几乎趴伏在了阵图上。


李长安询以目光。


抱一埋着头。


胡子、身子和着嗓子一起颤抖。


还是。


“快了,快了。”


李长安明了,叹了一声,转头呼唤。


“姚道友,是时候了。”


姚羽正朝对面呲牙,闻言大惊。


“可咱们还在巢里?”


“顾不得许多,快!”


姚羽于是咬牙点头,闪身退进圈内,口中急诵:


“天降阳精,地升地火。”


“急急如律令。”


手掐法诀,往地上重重一摁!


什么也没发生。


姚羽呆了一瞬,不死心地再诵咒掐诀。


结局依旧如故。


“小牛鼻子在找什么?是否是此物?”


随着鬼王讥笑,四面忽的抛来数不尽的断碎红绳。


原来。


大伙儿的暗手早已被恶鬼识破。


碎绳在众人惨然的目光里纷纷如雪下,同时间,鬼卒也整好阵型,在声声嘶吼里四面收拢,刀枪剑戟寸寸紧逼。


“无尘。”


“晓得。”


无尘拿出了最后的手段——曾在刘府使用过的佛像。


“嗡,巴杂,嘿,嗡,巴杂,詹杂,摩诃噜呵呐吽嘿。”


密咒字字落地间佛像片片开裂,孕育经年的佛光喷薄而出,刹那照彻地厅,并向井道浩荡涌去。


光照之处,鬼卒洗净怨煞,显出生前容貌,放下兵刃,微笑合什。


众人趁机拔腿就往小方井而去,方才的厮杀中,唯这条井道里大鬼最少。


至于沿途的鬼卒,轻轻一撞便化为光屑飘散,留着腐朽衣甲委地。


佛像碎裂得很快。


众人方奔至井口,光芒退去,眼前又是幽深而惨绿的井道。


正要一鼓作气冲进去。


忽然之间。


一种熟悉的寒冷摄住了飞奔的脚步。


…………


寒气攀上脚踝,侵入骨头,沿着骨髓向上,钻进头颅,死死攥住眼球,叫人双眼不得不眨也不眨地对着前方。


在前方的拐角处。


缓缓涌入一种散如烟、浓如墨、稠如油的东西,它充斥了井道,吞噬了光亮,吞噬了声音,甚至沿途的鬼卒。


它们本在佛光中得到了安宁,可在怪雾出现的一霎,它们又重坠黑暗,腐烂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却被寒气摄住一动不动,被这怪雾,被这魙!一个接一个吞没。


“退!”


李长安的厉吼唤醒众人神志。


众人慌忙退回地厅,要另择道路,却绝望发现相国井、金牛井、白龟井……每一道横井中俱有魙群如烟似雾滚滚而入。


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众人只好再度缩回法阵内环,眼睁睁看着魙群似慢实快地涌入地厅,织成一圈高高的雾墙,而后徐徐沉降,凝成半流体的沥青模样,从空中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在地上缓缓翻涌。


越过“沥青”,可以望见井道里立着一个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头头大鬼,等候着可能降下的雷霆驱散魙群,然后一拥而上,将“解冤仇”们生吞活剥。


至于鬼王,从始至终未曾现身,只有张狂的笑声又在地厅回荡。


“本王予尔等最后一次机会,哪个跪下磕头,便饶他小命,来日赐他当个座下童子也未尝不可。”


没人回应,只有沥青般的魙潮翻涌着愈来愈近。


李长安忽的轻轻吐了口气,似笑似叹,曲臂夹住剑身,拭去剑上残血。


平静道:“来了。”


无尘收起剑,双掌合什:“终于来了。”


抱一一改慌张,轻抚长须,神情莫名:“总算来了。”


短短三句话,魙潮已逼至眼前。


法阵内环的令牌早早发出尖锐的颤鸣,浮出淡红的光幕将众人倒扣其中,虽仍难抵浸骨的严寒,却护住人的神志暂不为其所夺,也让众人能在几乎伸手可及的距离,看清了魙的模样。


原来,它不是沙状的不是雾状的也不是水状的,它是一个个无声哀嚎的人形被挤压被捶打被撕扯得不成形状后,再揉作一处。


李长安突然开口。


却非回答鬼王,而是问起在场某人。


“邓居士。”


“啊?”


“你可知‘魙’为何会被轻易调离巢穴么?”


邓潮满脸茫然,不明所以。


“不是说鬼王身边有咱们的死间吗?”


“用间确系用间。”李长安意味深长,“可用的不是死间,而是反间。”


邓潮瞪大牛眼,张嘴似要发问,可双手却迅速探出,抓住了李长安右臂。


周身同时转为青灰,又变作个刀枪不入又力大无穷的铁罗汉。


用力一拧。


顿将李长安持剑的手臂拧成了麻花。


面上还哪有惊愕,分明全是得意。


可下一秒。


得意霎时僵住。


楞楞低下头。


李长安左手不知何时多出一柄短剑,裹着白光,从他肋下的裂隙处贯入,扎进了心脏。


这下什么佯装的惊讶与得逞的得意都没了,他“唉”了一声。


“我若不受伤,这一剑杀不得我。”


“不错。”


李长安点头,拔出短剑,轻轻一推。


邓潮踉跄两步退出了光幕,跌进了魙潮,魙潮并未涌上将他似鬼卒一般吞噬,反是让开,由得这尊千疮百孔的铁罗汉倒在了青石板上。


咚~


伴着坠声落下的还有数个抛出的陶罐。


它们落进魙群,然后一同炸开。


飞溅出的不是火油,而是一种古怪的液体。


它比魙潮更黑更稠也更冷。


刚洒入魙潮,翻涌逼近的“沥青”便为之一僵,仿佛冻结。


可在刹那后。


寒冰化为热炭。


极冷变作极热。


沥青般的魙潮骤然鼎沸。


不。


不是鼎沸。


是在瞬间蒸腾!


魙潮炸开成一个个仿佛《呐喊》中扭曲人形状的烟气冲天而起,他们发出无数刺耳哀嚎漫天飞窜,很快滚滚黑烟便填满了整座地厅。神龛中的坐尸们也呼应着身子剧烈颤抖,面孔开始抽搐,仿佛有事物在内蠢动,却因封死的孔窍不能脱出。


混乱里隐约听得鬼王惊怒的呵斥,接着,一个巨大骷髅匆匆钻出井道,下颌骨不住开阖,似在诵咏。


众人脚下的阵图随之运转升起冷光,激得所有神龛中的法香开始迅速燃烧,似无数颗大星,在铅云中耀目,镇住群尸渐归平静。


这关头。


抱一俯身在阵图里又添了一笔。


冷光破碎。


“群星”随即隐没。


啪啪啪啪啪啪!


密集声响仿佛骤雨击窗,那是神龛中的坐尸接连绷断了缝线。


睁开双目,流出血泪。


张开嘴巴,将饱经折磨的残破灵魂与深积的怨恨一并呐喊而出。


汇入滚滚烟气。


肆意发泄憎恨与痛苦。


……


魙。


究竟是什么?


鬼死所化?恐怕钱唐的有识之辈都不相信这个说辞,但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李长安亦是如此。


直到借喷化之变走了一趟魙巢,再在刘府目睹老供奉祭炼鬼将,又想到飞来山上不成形状的厉鬼以及斗狠而死的三兄弟。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魙就是鬼。


是被折磨到极致催生怨气大到足以质变的厉鬼!


通常而言,在怨气质变之前,魂魄就该承受不住折磨与怨恨而魂飞魄散了。但钱唐不同于别处,这里阴阳混淆,魂与肉联系更紧密,魂魄也更重。所以黄尾所以是黄尾,所以飞来山上失了人形的厉鬼才能继续苟延残喘。


在钱唐,只要将人的亡魂封在他的尸体中,他便会在躯壳日渐腐烂里受到难以想象的折磨,一直折磨将要魂飞魄散的边缘,便会催生出极致的怨气,介时将其放出,投入香火以祭神之法勒束,便能得到一只至衰至秽至阴的怨气之“神”。


如此之“神”,炮制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成功率难免极低,所得成果也只会是不经用的消耗品。


但无妨。


只要有足够的香火,有足够的尸体与亡魂,不计成本的大规模炮制就可祭炼出足够多的怨气之“神”,再将他们合在一起驱使,便是鬼王手里最恐怖最锋利的武器——


魙!


过于锋利的武器往往伤人也容易伤己。


而要让魙失控,反噬其主,有一种最简单也最困难的法子,即用更阴寒的怨恨去打破维系其存在的怨气与香火的平衡。


譬如,万年君脚下黑池最深处沉积千年的厉气。


鬼王其实说得没错。


抱一法师虽然师出玄门正宗,又精擅仪轨,却也没能力短时间内摧毁制造与约束魙的大阵。


但他不必摧毁大阵,他只需让大阵运转停滞短短一秒。


关键时刻。


一秒足矣!


……


数不尽怨魂哀嚎着拖曳着怨气在地下掀起一场黑风暴。


众人躲在光幕中,仿佛身处风暴中心,胆战心惊看着阵外风暴肆虐的景象。


他们看见,不可一世的骷髅使者像是落进蚁群里的蛞蝓,被迅速肢解后啃食殆尽。


看见,力大无穷的狰狞使者因身形稍稍迟缓被魙群攫住,然后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毫无反抗地被一口吞没。


看见,诸鬼使被惊散,被撵上,被吞食。


看见……


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浓黑烟已彻底笼罩住法阵,时不时有狰狞面孔撞击光幕。脱了束缚的魙固然优先攻击它们的仇敌,但指望这些行将消散的厉鬼理智尚存,冤有头债有主,只是妄想。它们的痛苦与怨恨平等地给予每一个活人与死人。


令牌早已发出不堪重负的剥裂声,光幕也开始频频闪烁。


虽然冷意还纠缠心神不去,虽然方才的一幕幕犹在眼前,但大伙儿都握紧了各自家伙。


付出了多少流血牺牲,好不容易重创了窟窿城,却毫不抵抗地窝囊死在这阴暗地底。


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所以。


当令牌破碎,光幕消散的一霎。


尽管或许是无谓的挣扎。


众人还是怒吼着向“风暴”挥出了兵刃。


一阵冷得彻骨的黑气拂面。


预想中的一切都没到来。


刀剑都落在了空处。


地厅里静悄悄的,没有魙群,也没有鬼使,只有残留的“沥青”渗入满地骨骇,更添阴寒。


良久。


“我们……”


姚羽讪讪道。


“成功了?”


…………


“我们成功了!”


刘府陷入了一片欢腾。


李长安一行在地厅中回过神后,趁着鬼王没返还,赶紧离开六井,潜回了刘府,在五娘为几人包扎的时候,简单地向留守的大伙儿述说了经过。


邓波连连抚掌惊叹。


“奇也!险也!没想,两路出一路归。壮哉!龙涛与诸位弟兄。没想,诸位能行这暗度陈仓之策,果然不愧是清净僧!”


“是啊。”无尘喟然长叹,“更没想,贫僧如此识人不明,把毒蛇误认为蛟龙。邓施主可知,我等早知魙巢所在,缘何今日才出此险策?”


“为等镇抚司的镇物?”


“镇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需确定谁才是内鬼!”


周遭呵斥声与刀剑出鞘声不断。


邓波惊起四顾,他留在身边的护卫已被尽数拿下。


身躯绷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弛下来。他不似他的兄弟,没那么强横的勇力。


“贫僧怎么也不明白。”无尘很是困惑,“施主是从海上脱颖而出的豪杰,以你声名才俊,缘何甘愿给一恶鬼作走苟?!”


场中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片鸡飞狗跳,险些以为解冤仇还没打赢鬼王就要先火并一场,好在听了无尘言语,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个个竖起了耳朵。


良久。


邓波:“凭什么?”


无尘蹙眉:“凭什么?”


邓波逼视无尘,仿佛他才是那个质问之人:


“钱唐坐拥海河之利,此间的繁华,皆是我等商贾提着脑袋一船一船从海龙王嘴里讨来的!十三家不过成天摇动口舌蛊惑愚夫愚妇,便能坐享泼天的富贵,却叫我等只能吃他们漏下的残渣剩饭。”


邓波再度重重道。


“凭什么!”


“只为钱财?”无尘言语里说不出的失望,“只为钱财,你就出卖了刘仆射?出卖了你的妻子儿女?”


“多半是假的。”


黄尾在旁插嘴道。


“坊间早有故事,有外地海商来钱唐做生意,周转不灵,就拿妻儿抵押,却从此一去不回,事后追问,哪是甚么妻儿,都是路边买来的。”


邓波听了冷冷一笑。


“狗嘴喷粪。”


他不屑道。


“妻子是我发妻,儿女也是我血脉。大丈夫欲求功业,岂可吝惜妇人孺子?”


他不再理会黄尾,定定看着无尘。


“和尚你出身贵胄养在巨室,哪里明白?这不是为钱,是为了公平!”


“鬼王是凶!鬼王是恶!但鬼王公平,他吃饱了贡品,便任你施展。可十三家却什么都想拿,什么都想要!”


“你说我是狗?可以。”


“可你呢?”


他环视众人。


“你们呢?”


“摇着尾巴、打生打死要给人家当狗,十三家搭理你们么?”


莫名其妙成了狗的李长安,清风拂面不为所动,可其余人见内鬼被揭穿了还敢挑衅,纷纷怒骂起来,甚至有冲动者要上来动手。


无尘赶紧道了声“阿弥陀佛”,压住场面。


郑重道:


“我等倡公义诛恶鬼,岂能以鹰犬视之。”


说罢,话锋一转。


“施主应该晓得。在钱唐有两张帖子最为知名。一是千金贴,人人避之不及;一是赏仙贴,人人求之不得。千金贴,逼人下幽冥赴鬼王寿宴,叫人倾家荡产魂飞魄散;赏仙贴,邀人上仙山登真君仙宴,请人品鉴百宝、受享仙福。”


“实不相瞒,今日我等归来途中其实耽搁了一阵,乃是增福庙的神将送来了一样东西。”


他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枚素白请帖。


“赏仙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