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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造访

作者:祭酒 返回目录

一夜山崩地裂好大的动静。


只消不是聋子、呆子,谁又能高枕安睡?


第二天清晨。


晨钟方敲醒曦光,大半个钱塘之人第一时间翘首北眺。


吓!


一夜之间,飞来山换了形状!


很快,一则消息仿佛春风吹入千家万户:恶鬼伏诛,鬼王被擒,肆虐钱塘数百年的窟窿城败亡了!


最开始,人们是不敢相信的,于是,有门路的各显神通四处打听,没门路的寻常百姓就只好找上了各个桥头路口宣讲《麻衣律》的麻衣师公们,一时间,凡有《麻衣律》处,便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麻衣师公们又不曾掺和昨夜大战,知道的不比百姓多多少,但好在常在街头宣讲,练活了嘴皮子,被问急了眼,就结合着《麻衣律》和各种戏文、传奇现编,什么“鬼王夜袭飞来山,却遭了空山计,城隍爷在门楼上羽扇一摇,杀声喊天,伏兵四出”,什么“黄大使乃天狗下凡,正值城隍与鬼王大战了三百回合,难分胜负,一直斗到地裂山平,黄大师忽的现出真身,咬住了鬼王一腿,才叫城隍趁机一剑砍下鬼头”;什么“李城隍原是雷府天曹,调任钱塘专为伏魔,昨夜请来了往日同僚,雷公电母雨师风伯四大元帅一齐发威,将一众恶鬼殛为齑粉”……


多有矛盾、错漏处,但那么大个飞来山,不,该称飞来台杵在那儿,也就将信将疑地给予十足的喝彩,并给上诚意更足的供奉。


而那些个权贵、豪富们,更早已带上厚礼纷纷亲自登门拜访,却发现刘府门前车马早已排成长龙,便是投递拜帖的队伍也从坊内延伸到坊外,望不到头。然而,即便他们进了刘府,也找不着正主,盖因城隍爷以及一帮子文武判官、将军巡游、典吏孔目都还在飞来山上修整哩。


这都是要攀附骥尾的,自也有惶恐不安的,譬如那位武康侯,中午不到,大门敞开,在十字路口堆起火堆烧得“劈啪”作响,路人仔细一看,里头烧的全是祖宗排位和遗像,武康侯领着十来个大嗓门的仆役向周遭喊话,说武康侯夜观家史、细查族谱,竟发现了数代祖宗为恶鬼所迫,成了鬼王侍者,暗里作了不少错事,他大感痛惜,决意大义灭亲,将这几个不肖祖宗逐出门墙,与侯府再无关系。至于,祖宗们传下的浮财,尽数捐献给城隍庙,为他们积些阴德。


在各坊角落,多少人关上门哭,多少人敞开门笑,多少人悄悄处理了“麻烦”,多少人咒骂着悬梁上吊。


迎潮坊的港口猬集着许多船只,十三家虽称海患已平,但迟迟不见商船抵港或水军凯旋,船主们自也心怀疑虑不敢轻易发船,可这天,一艘吃水极浅的快船却突兀出港,只在海湾里转了一圈又回了码头,再归来,夹板上死尸藉枕,船主一个个砍下人头装进袋子,赶在坊丁赶来前逃离,一路绕行到择地新起的慈幼院。慈幼院安排有人手看护,他才闯进门就被团团围住,并不慌张,先把袋子一丢滚出一地人头,再跪地叩首,说自己一伙都是罗振光暗中蓄养的死士,如今鬼王势败,便想逃窜南洋,被他一并诛杀,而今他愿为城隍爷斩草除根,只求莫要牵连家小。说罢,横刀自刃,留得吓得脸儿发白的五娘慌张无措。


而待李长安一行修整完毕警惕入城,没有兵马围剿,没有神将阻拦,处处是鲜花,人人是笑脸,钱塘城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善意,彷如昨夜的龃龉只是一个误会、一场幻梦。


直到。


城隍府点齐了人马,深入铺满骸骨的水道,穿过绘满恶鬼的壁画,抵达了地下最深处——鬼王的殿堂。


前文曾提及,千年前孽龙驱东海之潮水淹钱塘,旧钱塘宫室房舍尽被淹没,幸存之人只能在诸位前来降魔救民的高僧全真的帮助下躲上了六十座高丘避难,天师降龙后,潮水退却,百姓感念高僧全真的恩情在高丘兴建神坛佛祠,并以此为中心重建家园,这也是钱塘六十四寺观的由来。


然旧钱塘城却因潮水裹挟的泥沙掩埋,沉入地下,如今新钱塘地下密布的沟渠大多是旧钱塘的遗迹,并经过后世不断修整开凿而成。


鬼王的所在恰是原本旧钱塘的王宫,雕梁画栋、楼台宫阙半埋于泥石之下,半没于死水之间,阶梯填塞骸骨,屋檐遍悬阴尸,邪煞深积,人处其中,仿佛空气里尽是钢针让人浑身毛孔刺痛。


这场景不算出人意料,叫大伙儿意外的却是,宫殿竟无一个守卫,且以鬼王的贪婪奢靡,本以为会珍宝山积,可大伙儿连墙皮都铲了,也没找到多少值钱物件。


怪哉。


难道鬼王当真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争取十三家的支持,不但是“狗窝”,连几百年来搜刮百姓而存下的“骨头”也一起献给了旧主?


既无看守,大伙儿干脆散开来搜索。


很快。


在宫殿边缘的几个狭小洞窟里,找到了几十个被锁在里头,魂体残缺的可怜魂魄。


又在一个隐蔽的浸水偏厢,寻出了十来个抱在一团瑟瑟发抖的鬼姬阴伶。


一一提出来细问。


才晓得,窟窿城里,每一个鬼使都管理着一座鬼狱,狱中鬼既是囚徒亦是大鬼们的玩物。这些残魂是最后几头大鬼们最中意的“珍藏”,特意藏起留待以后玩赏,至于其他囚徒,早被饿得发癫的厉鬼们分食一空了。


而鬼女们自是受鬼王宠爱的姬妾倡优,至于不受宠的,结果不必多说。


追问财宝。


鬼女们说,原本也是有的,但在城隍府来之前,判官使者领着许多神兵神将先到一步。那判官使者是鬼王心腹谋士,也是它的大管家,对鬼王家资再清楚不过,搜刮起来没有半点遗漏。事了,神将们没兴趣处理囚鬼,又嫌弃鬼女魂魄阴浊,把留守的鬼卒收服,就干脆利落地撤走了。


大伙儿气得哇哇大叫。


脾气暴躁的镜河更是跳脚大骂:“好哇!咱们拼死拼活,却让秃驴和牛鼻子摘了果子!”


鬼女们吓得抱成一团,哀求着:“各位好汉,若求钱财,身上还有釵子、吊坠,尽管取去,切莫伤我姐妹性命!”


大伙儿听了更气,咱们又不是土匪,怎会扒取妇人钱财?


李长安也无奈,燃了张宁神符作符水给鬼女,叫她们先找个干燥地儿歇息,准备叫大伙儿掘地三尺看看运气,实在不行,把宫殿里的木头拆了,兴许也能卖点儿银子。


这时,一位鬼女犹豫许久,迟疑着上来。


“或许有个地方,还有钱财。”


经鬼女指点,大伙儿掘开一座地窖,地窖里铜钱堆积如山,上面的铜钱颜色尚新,底部的铜钱已朽烂如泥,这是数百年来鬼王借“万钱贴”搜刮来的脂膏,当初折腾得李长安与黄尾、大憨等一伙鬼晕头转向,折腾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却积钱如泥弃置地窖,当真可笑!


“小女见兵将离开时,拿的尽是值钱宝贝,便想着……”


鬼女话到半截,不敢再说下去,因为便连李长安脸上也已浮出怒容。


判官使者会不知藏钱地窖?当然不可能!这窖中铜钱就是留给城隍府的。


好比一场盛宴散去,主人瞧着满地狼藉,赏了几根骨头给桌下黄狗。


“嘬嘬,去把地上的汤水残渣都舔吃干净。”


李长安能怎么办呢?


城隍府需要钱财运转,僚吏、差役需要薪资,灾民需要赈济,牺牲者家小需要抚恤。


而若放任骸骨堆积地下,阴煞难消,迟早会诞生邪祟,再生灾秧。


所以,李长安只好捡起骨头,清理渣滓。


或许是因主人家暗里看他“乖觉”,于是乎,再度“慷慨”丢下赏赐。


刘府来报。


增福庙以百宝真人的名义投出拜帖,不日要与城隍会晤,商讨钱塘阴阳鬼神事宜。


…………


遥听鼓吹声近,天上祥云缭绕,神将与飞天景从。


李长安就晓得,增福庙的队伍到了。


童子捧香,力士掌旗,男女道士各持管弦亦步亦趋,道路两侧,闻讯而来的信徒们伏跪一地。此情此景,与昔日在慈幼院送还法严何其相似,只不过,而今站在自己身边的是斗志昂扬的华老、眼含怒火的铜虎、神情忐忑的镜河……原本站在身边的无尘,如今却站在了对面。


稍稍出神,队伍已到门前,仙舆降下云端。


李长安上前。


“幕府初创,无暇分身,却劳烦真人……”李长安言语一卡,仙舆上并无半个人影,只挂着一件法衣,“……的衣裳亲身前来?”


仙舆旁转出一个紫衣道人。


“祖师仙业繁忙,无法拔冗赴约,特差弟子服其劳。”


他微笑施礼。


“贫道俗姓杨,道号‘万里’,兹为增福庙监院,见过李道友。”


李长安正要回礼。


华翁却抢前一步,怒哼了一声,拱手对李长安道:“府君此前吩咐要在今日会友,如何酒菜将冷,还不赴宴?”


道士知晓华翁用意。


他虽是个不在乎尊卑礼节的没脸皮,却独怕麻烦,老头固执,还是遂了他的心意为好。


“险些忘了。”


又笑着招呼对面无尘


“故友可赏脸共饮一杯。”


无尘看也不看神色僵了一瞬的杨万里。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宴席就设在议事的正堂后面,酒场与会场仅一墙之隔,道士与无尘都是耳通目明之辈,那头有什么动静也不会遗漏。


这边上了菜肴,主客入座,李长安打开一壶酒,熟悉的酒香扑鼻。


无尘诧异:“这是?”


“不错。”李长安含笑,“正是‘解冤仇’。”


“解冤仇”本是李长安杀鬼后现编胡诌的词儿,世上没有东西以此为名,自然也包括这一小壶好酒,其真名或许是玉冰烧、潮头春之类,道士所以说这玩笑,源头却在当初无尘邀约李长安联手扫除恶鬼时借酒喻人。(详见本卷第七十章)


无尘感慨。


“昔日,我等八人以此酒在潮神庙盟约,刘施主身死,邓波叛变,龙涛仅余残魂,所剩唯你我五人,贫僧只盼能继续同舟共济。”


李长安却笑道:


“世事无常,人各有志,同行之辈有几人能走到最后?”


那头,正堂里。


商讨刚开始,会场已然喧声大作。


盖因杨万里第一个要求就是……


“什么?!”


镜河的怒吼几欲掀翻屋顶。


“你要我们放了鬼王!”


“道友莫急。”杨万里的声音不慌不忙响起,“法王虽作恶多端,但数百年来,其勾管幽冥、镇压鬼祟不无功绩,岂能只因一步踏错,便轻易杀之?”


“有功?”镜河怒极而笑,“有功就能为祸人间?就能逍遥法外?”


“道友谬矣。”杨万里又道,“非是放它逍遥,而是收治祖师座下,日日听经,有朝一日若能皈依正道、褪尽凶顽,修成护法果业,岂非一桩美谈?”


这边,宴席上。


李长安为无尘斟上第二杯酒。


“和尚一贯视鬼王为钱塘诸恶之首,今日也要保它么?”


“折了窟窿城众恶鬼,鬼王好比拔了爪牙的断脊老狗,放它一条狗命,也无关大局。”


“无关大局便可对累累血债视而不见?”


无尘搓着酒杯,眼神露出一丝苦涩。


“都说人老容易念旧,祖师亦不能免俗。家里养久的老狗纵使发了疯咬人,但看它奄奄一息哀鸣,也难免会动恻隐之心。”


……


正堂里。


“法王到底是受封百年的正祀之神,若要追究罪业,也该由正敕之大神明正典刑。”


场中一片喧哗,良久,华翁开口压下杂音。


“李城隍受阴天子之敕,承百姓之愿,小小道人好生大胆,敢在府中信口开河!”


杨万里却笑道:“既在府中,无有旁人,华府君就莫要虚言唬人了。”


“华某乃文判,怎敢称府君。”华老顿了顿,“十三家意欲何为?”


“法王确实有过,李道友诚然有功,受封城隍亦无不可,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继任城隍乃钱塘大事,不能轻忽,听闻诸位编纂有《钱塘府君驱凶除煞大律》以厘定阴阳、管束人鬼,祖师们以为此举大善,愿遣经师指导诸位完善经文。”


酒宴上。


李长安为无尘斟上第二杯酒。


“稀奇,真稀奇。”道士嘿笑,“贫道还以为自己神憎佛嫌,十三家必杀我而后快哩。”


“那夜之事我实不知,事后我回了栖霞山打听……”无尘端着酒杯久久不饮,眼中阴晴好一阵,“十三家毕竟是十三家,祖师之间难免有分歧,道长也莫要置气,需以大局为重。”


“实话说,这城隍的位置,贫道坐或不坐都不打紧,唯独不能叫百姓受二茬罪,不能让牺牲者的血泪白流。”李长安举杯,“若能成事,十三家能捏着鼻子,认我这城隍,我何尝不能放下芥蒂。”


……


正堂里。


华老压抑着怒火。


“照你说,《麻衣律》要改!”


“世事何曾尽善尽美?”


“十三家想改什么?且道来。”


“细则自有经师与诸位商量,但有几点,祖师们以为不得不改。”


杨万里温声一一说道:


“《律》中有言‘依律向善,无箓亦灵’,实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如今窟窿城覆灭,再有此条便不合时宜了。世人顽愚,若曲解《律》书肆意行事,钱塘又人鬼杂处,难免误伤良善,所以《律》书种种,还是以僧道持箓代行为佳。”


“城隍府曾下令取缔喧腾、回禄、掠剩诸鬼神,此举实为不妥。若无恶神,世人如何敬神佛,若不敬神佛,如何向善,若不向善,必生奸邪之心,若生奸邪,必然为害城中善信。”


“触犯律书人鬼所受之仗、斩、镇诸刑罚条目太过仔细,不若笼统一些,使德行深厚者多些宽宥,使浅薄者更加严惩,如此才可以教化风气。”


……


待杨万里意犹未尽地闭嘴喝茶。


“说完了。”华老才冷冷道,“不若把《麻衣律》交给十三家去编,我等不合时宜之辈早些搬到地下去。”


说罢。


他腾地拍案而起,不晓得砸了什么东西,“哐当”有声。


“依你所言,今日索香火,明日食脂膏,城隍府来日怕又是一个窟窿城!”


……


酒宴上。


李长安为无尘斟上第三杯酒。


“和尚曾豪言除凶恶救万民,难不成尽是空口白话?”


“道长何出此言?”无尘急切举杯饮尽,郑重道,“贫僧救钱塘之志从未更改。”


“然凡事治标不如治本,治本则需先除弊。依道长之见,钱塘弊在何处?”


道士笑而不语。


双方并肩作战几番出生入死,无尘当然晓得李长安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重重道:


“弊在鬼!”


他徐徐道,一如昔日在潮神庙中为众人细细赞画。


“钱塘天下繁华每日不知吸引来多少孤魂野鬼,鬼本是异类,不容于阳世,何况这外来野鬼既无跟脚,也没供奉,稍有不顺,便来作祟。怯弱的偷鸡摸狗,狡诈的啸聚山野,而那凶悍的恰如鬼王,哄骗愚民冒名神佛为祸人间。道长不妨细想,开府以来,城隍庙所理案件,十之七八不都是野鬼引出的吗?”


“既有野鬼为害,不正好以佛法度化吗?施以慈悲,济以甘霖,叫人鬼同安。”


“佛法有尽,苦海却无边。世道凶乱,钱塘安宁也只是一隅,如何渡得尽?”无尘摇头,“何况,若无金刚怒目,怎显菩萨慈悲?”


“就怕怒目的不是金刚,而是凶神恶鬼。”


“所以才需道长这样心怀仁义的豪杰来行必要之恶,如此,才可厘定阴阳,镇服凶顽,教化百姓。”


无尘拿起酒壶,要给李长安斟满酒杯,却不料,壶中已空空如也。


“府中拮据,只寻着这最后一壶‘解冤仇’。”


李长安笑着举杯,一口饮尽。


…………


商议不欢而散。


但杨万里从始到终都从容平静得很,无论面对诘问,或是怒骂,没红一次眼,没呛一句声,风度翩翩,要叫旁人见得,少不得夸一句“好个神仙中人”。


这“神仙”告辞前,还不紧不慢道:


“事发突然,诸位心中有忿也是人之常情,待心平气和后不妨仔细商量商量得失,无论如何,三日之后,祖师们希望听到答复。”


队伍离开。


一个小和尚却悄悄留了下来,大伙儿认得他是无尘的亲近沙弥,他哆哆嗦嗦找着了李长安,奉上了一个酒葫芦。


却是昔日,李长安还赠给无尘的宝物。


看来,他已明白了道士的决意。


李长安叫沙弥稍等。


取来无尘所赠宝剑也叫它无归原主。


诸事罢了,倚门眺望。


天际处,又见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