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京。
落日余晖，金黄色的光线散落一地。
鲍向文即将迈出公司大门之际，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在这个破地方整整浪费了十年青春。
提交辞呈的那一刻，他久违地露出一抹微笑。
没了铁碗饭，以后啊，得自食其力靠自己咯。
“鲍老师，你真的要走吗？”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急忙追了出来，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是啊，趁现在还有点心气，否则再过几年，恐怕连这份勇气都要失去。”
鲍向文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心有感触道。
“鲍老师，我请你吃顿散伙饭吧，咱们好好喝一杯。”
年轻人笑着说道，表现的极为热忱。
鲍向文在公司里兢兢业业多年，属于公认的老好人，60%的新人都经过他的指导，所以刚进来的年轻职员，经常“鲍老师”、“鲍老师”的叫着。
“回去吧，省得主任给你穿小鞋，你还年轻，有光明的未来。”
鲍向文笑了笑，带过这么多菜鸟，就眼前这个人，傻乎乎的，敢跑来为他送行。
“我才不怕，大不了辞职呗。”
年轻人嘻嘻哈哈笑着。
“不怕你的老父亲，拿着铁棍把你的大腿打折了？”
鲍向文调侃道。
“……”
年轻人张了张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句话直中命门，让他无法反驳。
父母培养了他二十年，看着他从丰京航空大学毕业，进入当地的航空研究所，老俩口就指着他光耀门楣呢。
“有这份心就行，这两天我还在丰京，等你下班再来找我，鲍哥请你吃葫芦鸡、辣子蒜羊血。”
鲍向文看出年轻人的犹豫，心里却毫无责怪之意。
曾几何时，他也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也是父母眼里的骄傲，也想把最美好的年华，贡献给航空航天事业。
但当他进入研究所后，才恍然明白，现实与想象完全不是一回事，满腔热血被日复一日的打击，硬生生浇灭。
明明是自己的研究成果，却连个署名权都没有！
明明应该轮到自己晋升，却被主任的亲戚，轻松截胡！
明明是休息日，却还要给上级的宝贝少爷写期刊论文！
这种“操蛋”的生活，他苦苦煎熬了十年，只因为害怕会让父母失望。
“鲍老师，一言为定。”
年轻人目光灼灼看着他。
“鲍哥还能骗你不成？赶紧回去吧。”
鲍向文板着脸，连忙催促道。
见年轻人乖乖听话，一溜烟跑回办公楼，他不由地如释重负，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那个就是火箭推进部的鲍向文？脑子估计不好使，一把年纪还学年轻人闹情绪！”
“迟早后悔，等着吧！”
“咱研究所缺人吗？一堆博士生，挤破头都想着进来！”
“……”
玻璃窗前，一些昔日的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在他们看来，鲍向文绝对脑袋有泡，才会干出这么冲动的事。
“喂，老公，你下班了没有？爸妈让我们去晶海大酒楼，二叔家的孙子摆满月酒，你可千万别迟到。”
骑着小电驴，走在半路上，老婆打来电话。
“我知道了，一会儿门口见面，差不多还要十五分钟。”
鲍向文回答道。
说罢，便迎着傍晚的微风，朝着目的地疾驰而去，心情格外愉悦。
他和妻子结婚八年，在父母的帮衬下，在丰京按揭了一套两居室，经济条件谈不上多富足，但总归衣食无忧。
他在研究所干了十年，工资也从入职时的5000华币涨到了1万出头，扣除五险一金，每个月到手7000元，还完房贷，只能凑合的活着。
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了十几万存款，为了方便老婆上下班，他还是直接拿了出来，给老婆买了一辆代步车。
他自己则还是骑个破旧的小电驴，整天风里来，雨里去。
“男人嘛，活得糙一点没关系。”
他乐呵呵地对着妻子说道。
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想摆脱泥沼般的工作环境，他和妻子商量之后，决定辞职，前往琴岛打拼。
“家里有我，你放心，肯定能把孩子照顾好。”
妻子非常支持他的想法，结婚以后，丈夫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变差。
她很清楚研究所那些狗屁倒灶的腌臜事，心疼之余，又无能为力。
没一会儿，鲍向文来到酒店门口，远远瞧见知性温婉的妻子。
“怎么不知道戴个帽子？脸颊晒得通红！”
妻子走上前来，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
“嘿嘿，再感受一下丰京的温度，过几天，就得去琴岛了。”
鲍向文畅然道。
“辞职信交上去了？你说，咱爸妈那边怎么交代呢？”
妻子眉头紧锁，有些犯难。
“等我在琴岛稳定下来，再告诉他们吧，这段时间先瞒着。”
鲍向文交代道。
父母什么性格，他最了解不过，要是让老俩口知道他从研究所离职了，还不得当场气晕过去。
“行，我们进去吧。”
妻子点点头，算认可了这个操作。
两人携手走进宴会厅，只见父亲正在跟二叔喝酒，他凑了过去，和一帮亲戚礼貌打完招呼，拉着妻子坐在一边。
“向文来啦，在研究所的工作怎么样？还在搞火箭设计？”
二叔笑吟吟问道。
“是的，二叔。”
鲍向文说谎的经验不多，言语间有些心虚。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是我的大侄子，咱们丰京航空研究所的航空专家，造火箭的那种！”
二叔与有荣焉，端起酒杯，向附近的朋友吹嘘道。
鲍向文和妻子面面相觑，眼底闪过一缕苦笑，庆幸没有和父母说，不然立即就会闹翻天。
“有什么好炫耀的！一个月几千块，都不够我的车油钱。”
堂弟撇撇嘴，一脸不屑道，声音很小，偏偏坐在身边的鲍向文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没错，常人很难想象，一个负责航空发动机的研究员，每个月到手只有几千块工资。
再高大上的外表，也遮掩不了没钱的事实。
从小到大，他就被父亲教育，要向堂哥学习，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份光鲜亮丽的工作。
但他压根不是那块料，抽烟打架、调戏女同学，是他最擅长的，所以没少享用“皮带炒肉丝”。
长大以后，他凭借敢打敢闯的性子，开了一家汽修厂，干得红红火火，接着炒房、承包高速救援，短短几年时间，便成了小有名气的千万富豪。
至于鲍向文，一个月领着几千块微薄的薪水，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
“堂哥，我不是要故意针对你，实在是你们研究所欺人太甚，你这样的高材生，每个月只给几千块，着实有点过分。”
堂弟嬉皮笑脸，故意大声说道。
“啪”地一声！
二叔猛地拍了一下酒桌，冷声说道：“瘪犊子玩意，给你哥道歉！”
“我没错，道个屁歉！”
堂弟梗着脖子，满不在乎道。
“二叔，您别生气，堂弟说得有道理，我是该辞掉这份工作。”
鲍向文见状，起身拦在二叔面前，他不在乎堂弟，主要怕二叔被气坏身子。
从小到大，二叔对他的照顾颇多，他不能不领情。
堂弟见自家老爷子发火，怏怏地垂下头，喝着闷酒。
“向文啊，别听你堂弟瞎扯淡，留在研究所旱涝保收，万万不能做糊涂事啊。”
二叔重新坐下来，语重心长道。
“是，我明白。”
鲍向文看了看父亲，张了张嘴巴，始终什么也没说，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不敢和家里人坦白的原因，别说父母，就连亲戚这一关都过不去。
“哟，原来是鲍工程师啊，下午刚辞职，晚上还能拿研究所的名头招摇撞骗，要不要脸？”
突然，一声刺耳的嘲讽传入大家的耳朵里。
鲍向文闻言脸色顿变，白得吓人，下意识扭头看去，竟然是公司里，最不对付的同事。
“张家的小子，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明白点！”
鲍向文的父亲，“唰”地站起来，绷着脸问道。
“还没跟老爷子报喜吗？那我就直说了，鲍向文主动辞职，看不上研究所，想着出去攀高枝呗。”
同事眼前一亮，一副辛灾乐锅的表情，尽管他是鲍家的远方亲戚，但由于和鲍向文性格合不来，在公司里连句招呼都没打过。
“向文，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父亲沉声问道。
“爸，回家我再跟您解释。”
鲍向文恨恨看向对方，眼下只想安抚好老爷子。
“向文，快和你爸说，这是假的。”
二叔放下酒杯，急切说道。
“爸，二叔，既然瞒不下，我也懒得欺骗你们，我是辞职了，过几天就会去琴岛。”
鲍向文索性摆烂，大大咧咧道。
“你……要气死我吗？”
父亲又急又燥，眼眶瞬间红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颓然地坐下来，满脸的失望之色。
“向文，好好的工作，为什么说辞就辞了啊。”
二叔一边安慰大哥，一边训斥着鲍向文。
“活的太憋屈，我想换个活法。”
鲍向文闷声回答道。
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杰出优秀的航空学家，而不是一个守不住自己科研成果的废物。
每天曲意逢迎，就差跪舔上级的烂脚趾，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行啊，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敢不和我商量，以后别想登家里的门。”
父亲撂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堂哥，我支持你，那个破公司，有啥好干的，跟在我后面拎包，一个月给你开两万，够意思吧？”
堂弟咧嘴嘲笑道。
鲍向文冷冷看他一眼，拉着妻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出宴会厅。
“怎么办？先回家认个错？”
妻子温言浅笑，试探道，他怕丈夫耳根子软，被公公骂两句，又去后悔。
“不用了，老头子的狗脾气，我最清楚，过完这段日子再说。”
鲍向文站在路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
“去做你想做的事，我都支持你。”
妻子轻柔说道。
“谢谢。”
鲍向文心头一阵酸楚，把妻子抱在怀里，若是没有她的支持，自己真的敢辞职吗？
“咱们回家，你不是还有一场终面要准备吗？”
老夫老妻，妻子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娇嗔之色。
“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分别之际，我要好好给你上上课。”
鲍向文吹出一口热气。
“就你？还是我给你上课吧。”
妻子推了推眼镜，她还真是一名小学教师。
……
两天后。
鲍向文推着行李箱，踏上飞往琴岛的航班，这是最早的一班，天色不过蒙蒙亮。
他在丰京生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离开，心里一时间感慨万千。
随着飞机腾空，家乡越来越远。
一路上，他没合过眼，脑子里千头万绪，有对家人的眷恋，也有对未来的迷茫。
直到8点30分，落地琴岛机场，他才回过神。
跟着人群，缓缓向外走去。
走到出站口，他拿出手机，点开邮件，确认好目的地，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送我去云鲲航空航天总部。”
他扬声吩咐道。
“好勒，麻烦请系好安全带，路程有点远哟，您是来入职的航空专家吗？”
师傅自来熟的样子，笑嘻嘻问道。
“不是，来面试而已，师傅，你为什么这么问？最近入职报道的员工很多吗？”
鲍向文好奇道。
“何止是很多，简直超级多啊，我每天都能拉几个过去。”
司机非常健谈。
“祝你面试顺利，在琴岛好好工作生活，这里的啤酒、蛤蜊味道鲜美，一定要尝尝。”
司机指着窗外的一家啤酒店，热情介绍着。
“好的，谢谢，希望一切顺利。”
鲍向文客气道。
大约兜兜转转半个多小时，才驶入一片空阔的滨海区域，眼前尽是坦途。
“喏！兄弟，就在这里，前面那栋楼是他们的总部，你只要在门卫那登记好，会有人领着你过去。”
司机提醒道。
“多少钱？”
鲍向文打开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不用！”
司机摆摆手，直接钻进车子里，探着头问道：“兄弟，你留个名字叫成。”
“什么意思？”
鲍向文心生疑惑道。
“云鲲已经付过钱了，您再给一份，我倒是不介意。”
司机忍不住打趣道。
“噢噢，多谢。”
鲍向文心头一暖，虽然只是几十块的车费，却让他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重视。
挥手告别出租车司机，拎着行李箱，打量眼前这座建筑群。
研发总部、生产车间、发射台等设施，一应俱全，大多都在建设当中。
就连总部大楼，看上去都有些寒酸。
他来不及多想，大步向前走去，完全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决定，将改变他的一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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