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字色: 字号: 双击滚屏:
笔趣阁 > 晋末长剑 > 第二章 朝议

第二章 朝议

作者:孤独麦客 返回目录

“上古及中代,或置州牧,或置刺史,置监御史,皆总纲纪而不赋政……”太极殿上,尚书郎庾冰搬出了武帝时期的《省州牧诏》,当众宣读。


其声清朗,其情愤懑,读起来抑扬顿挫,颇具气势。


司马炽如同木偶一样坐在上首。


其实他也不是很赞成一下子给出去那么多州牧,因为这好像是从他身上割肉一般,有些不情愿,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中的不满。


司马越先后出任豫州牧、兖州牧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跳出来阻止?


那时候不知道州牧意味着什么吗?为什么不当着司马越的面宣读《省州牧诏》?


面对权臣唯唯诺诺,面对天子群起而攻,司马炽即便早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依然觉得十分恶心。


“……此为祸乱天下之举,必误陛下中兴之谋,臣请停旨。”庾冰已经说到最后。


话音落下之后,有数人上前附议,请天子收回成命。


“陛下。”给事中乐肇出列道:“海内外握兵者众矣。寻常之时,便已滥用节钺、矫借天威,无割据之名,而有自立之实。刺史、都督分立,或曰无用,盖刺史弱而都督强也。然名不副实,终有区别。陛下若授州牧之职,则名实副于一身,只会令忠谨之臣扼腕,狼子野心之辈窃喜,固非中兴之术也。”


“陛下,枭豺纵横之时,名器轻授,恐令宗庙震惊。”


“何人妄奏,出此短谋?”


“奸邪之辈,轻弄邦典,敢不敢站出来?”


“陛下若行此策,老臣实无颜于九幽之下面见先帝也。”


朝臣们还是晓得厉害的。


司马越当豫州牧、兖州牧就算了,毕竟大家搞不过他,而且他真的会在洛阳杀人。可你给数千里之外的方伯授州牧之职,大伙就要反对了,毕竟一旦成功实施,还有朝臣们什么事?


再者,还有一笔账没跟你算呢。琅琊王动不动“承制”,这是怎么回事?陛下要不要解释一下?


司马炽一直没说话,只扫视着群臣。


阎鼎的心微微揪了一下,陛下你可别出卖我啊。


其他几个“忠臣”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狐疑,到底是谁出的主意啊?


王衍咳嗽了一下,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陛下。”王衍起身,行了一礼,说道:“州牧之事,不合邦典,可先放一放。议功之事,可是不能再拖了。”


“太尉但讲无妨。”司马炽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衍也不和他客气,直说道:“陈公邵勋受恩两朝,奋发十年。败王弥、破匈奴、收河阳、下邺城,又数救洛京,以致今日。其功大矣、广矣,几无人可比。琅琊王有定江南、输漕粮之功,然授其丞相之职,是否妥当?”


说完这个,王衍又历数了下诸王开府时的名义。


其中最显赫的是——


赵王司马伦:相国;


齐王司马冏:大司马、辅政大臣、加九锡;


成都王司马颖:大将军、丞相、皇太弟;


东海王司马越:太傅、录尚书事。


这四位都是实际插手台阁事务的,权倾朝野,非其他人可比。


“琅琊王远在数千里之外,如何以丞相之职统领万方?此其一也。”


“祖逖寸功未立,刘琨困守孤城,王浚矜骄浅薄,缘何能得州牧之职,而陈公又一无所有?赏彼而抑此,难以令人信服。此其二也。”


“洛阳危急之时,谁能来救驾?陈公鏖兵接战十年,屡有胜绩,贼寇丧胆,匈奴畏惧,若不厚赏,则令天下非议,再无一兵一卒勤王之师。此其三也。”


“望陛下明鉴。”


司马炽沉默了一会,道:“邵勋妄言逐鹿之秋,此为大不敬之语,不该重罚?”


王衍拱了拱手,道:“治蹊田者,岂能夺牛?”


司马炽别过脸去,不想多说。


“陛下,邵全忠一世输忠,立有大功,不赏恐令人寒心。”


“陛下宁不惧勤王之师作壁上观耶?”


“欲令天下方伯信服,必先奖掖陈公。”


“到底谁在诋毁陈公?误陛下中兴大业,实在可恨!”


“些许妄语,定非陈公本意。奸邪朋党,犬吠竞发,实则嫉贤妒能。”


朝臣们纷纷出列恳请,就连被天子笼络的文官武将也低下头,不在这个时候出言阻止。


王衍粗粗扫视了一番,大概明白谁支持,谁反对了。


司马炽被群臣弄得有些火大,扭过头来看着众人,一时间气急攻心,脸色涨红。


“陛下,臣请进陈公车骑将军之职。”尚书郎庾冰大声道。


“请进陈公为车骑将军。”乐肇上前附议。


“请进陈公为车骑将军。”陆陆续续有人附和道。


司马炽只觉摇摇欲坠。


他感觉事情走向有越来越坏的味道。


州牧抛出来,群臣反对声音这么大,委实出乎他的预料。


是,他也不太赞成广设州牧,但伱们反对得这么激烈,是不是过了?是不是都投到邵勋那边去了?


他隐隐觉得,进邵勋为车骑将军可能只是第一步。


后面还有什么?他不敢想。


相国?不行!


大将军?更不行!


梁公?不可能!


录尚书事乃至丞相?绝无可能!


“散朝!”他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王衍轻拈胡须,看着众臣。


被他扫视到的人,或欣喜,或谄媚,或不安,或恐惧……


还得再多试探几番,那样各自的态度就都清楚了。


王衍轻笑一声,出殿而去。


******


午后,一辆囚车抵达洛阳,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梁伏疵半蹲于内,胡茬之上全是冰晶。


行至东阳门内御街之后,听得耳畔全是嘈杂之声,梁伏疵猛然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到洛阳了!


他有些悲愤。


全家财产被夺,男丁被杀,妻女则被分赐给了所谓的有功将士……


两军交兵,各为其主,败就败了,有这個下场本没什么好说的。可一想到临死前还要为邵贼增添一波声望,他就觉得很憋屈。


邵贼!奸贼!狗贼!


“邵贼要篡位啦!”梁伏疵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啊啊”几声,嘴里塞着抹布,什么都说不出来。


押送的兵丁拿刀鞘打了他一下,斥道:“老实点!再叫唤把你舌头拔了。”


梁伏疵怒视他一眼,消停了点。


兵丁冷笑一声。


这个伪官,明知道自己要死,躲不了那一刀,结果居然怕被拔舌头,哈哈!


“安平大胜,俘伪冀州刺史梁伏疵以下将官三十一员……”前头还有嗓门大的骑士在大声呼喊。


御街上的官民一听,纷纷涌了过来,议论纷纷。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来来回回,就陈公能打胜仗。”


“俘了一个又一个贼官槛送洛京,厉害啊。”


“这些年斩了几个人了?王桑?张越?王彰?还有这个梁伏疵?”


“我也数不清了,反正很多。”


“若能把王弥捉了斩首就更好了。”


“王弥的头颅,也只是暂寄其项上罢了,陈公随时可取。”


“陈公如此功绩,不该当大将军吗?”


“大将军?那不是成都王当过的吗?陈公并非宗室,如何能当?”


“成都王?呵呵。成都王妃何在?”


吵吵嚷嚷的声音充塞整条大街,说话之间,人人面有喜色,个个与有荣焉。


刚刚乘车出门的梁芬听了,久久不语,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声望是怎么来的?就是这般一次次建立起来的啊。


从第一次俘获敌方重要人物起,陈公就没有私下将其诛杀,而是遣人押往洛阳,交由朝廷斩首。


槛送入京之时,一般而言是走御街,这里居住的是士人、富商、官员、宗室及其奴仆。


斩刑之地位于东市,人来人往,观刑的多是下层百姓。


一进一出,竟是让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陈公的不断胜利,对陈公的景仰之情也日渐增多。


声望想不起来都难啊!


你听听,外面都有人希望陈公当“大将军”了,朝内还在为“车骑将军”争执许久。


梁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皇帝是他的女婿,他本应该愤怒的。但看到国势一天比一天好的时候,他又由衷地感到高兴。


这种撕裂感让他万分迷惑、难受,进而无所适从。


或许,秉持这种心态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吧。


叹息完后,他放下了车帘。


马车隆隆而行,一路向东,抵达了九曲渎边的一座庄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