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的长安城,便是深夜凉爽几分,也不该似此时一般,冷得彻骨。
云乔眼底泪光凝滞,愣愣地看着前头的萧璟。
又怔怔低眸,瞧了眼血水中,似破铜烂铁般,无人问津的玉牌。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突然回到了从前的沈家祠堂。
也是这样多的血水,也是这样一个闷热却让人浑身发冷的天气。
她浑身高烧滚烫,倒在祠堂砖石地上,唯有心口处挨着萧璟当年给她那枚玉佩的地方,还有微弱的跳动。
那时沈家人要她做状告萧璟奸淫强占有妇之夫的人证。
她咬死了不肯应。
即便被沈家人打得鲜血淋漓,即便浑身都是鞭伤,
即便疼得,她觉得,她都要死了。
可她始终摇头,不肯应沈家人的话。
她一次次地说着,那场私情,是她心甘情愿,是她自甘下贱,并未他强迫凌辱于他。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啊?
她想着,那样光风霁月前程似锦的好郎君,如何因为一段见不得光的私情,阻了他的青云路。
她想着,她死了也就死了,不能再害了她。
她想着,那样清高自傲的高门公子,怎能因这样龌龊难堪的事,受旁人指点。
所以她咬紧牙关扛着沈家的家法,所以她拼了命的受着那一鞭子又一鞭子。
所以她浑身颤抖中,都紧握住那枚玉佩。
不愿意让那样龌龊的事,损他半分好名声。
可后来呢。
后来她得到了什么。
她得到的是。
私情难堪,皆是他一手做局。
他存心把她逼到绝路,他要她惶惶如丧家之犬,再向他摇尾乞怜。
可她居然蠢到,护着这样的他,拼死都不肯供出他。
明明……明明,当年佛寺初遇,她本就是受他所迫方才失贞。
即便在沈家祠堂里随着沈父的话入京状告于他,本也算不得攀诬。
事实如此,是他无耻在先,是他步步引诱。
她的确行差踏错,可他呢。
他凭什么这样居高临下地用这样的事羞辱她。
云乔喉间血脉颤动,却没再流眼泪。
她潜意识喜欢对他哭的时候,无非是心底总隐隐觉得,眼泪对他有用。
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这大半年来,他究竟把她当什么呢?
引出漠北暗中人马的,一枚棋子吗?
亦或者,枕边消遣玩意。
他看不起她,他鄙薄她,他并不尊重她。
那些宠爱,或许基于皮肉之象,基于床榻之欢,基于他的欲望。
绝不可能是爱意。
真正的,正常的,爱和喜欢,该是陈晋待她那样。
没有轻贱鄙夷,没有算计羞辱,有的,只是珍而重之的爱恋,愿意尊重她感受的成全。
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他。
云乔闭了闭眸,终于不再看萧璟。
棋鹰似是也在萧璟毫不留情的话语下死心,他看着自己手下刀刃稍一用尽就能割断的女娘喉咙。
掌心都是她脖颈深处的血污,手背上那几滴泪,此刻灼的他愈发攥紧了匕首。
这女人倒也可怜。
他心底下意识的想,控制着云乔跳上马车,跟着一把将云乔甩进了马车,持刀护在车壁外围。
厉声道:“护着少主!撤!”
马车里,云乔被扔进来,跌在陈晋身边。
她脖颈都是血,浑身也染了不少血污。
跌坐在陈晋身边,紧攥着掌心。
看着昏厥过去,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皮的陈晋。
与此同时,马车外面不断有人死去。
那尸体一堆堆地压过来,棋鹰持刀护着车驾,也杀死一个又一个人。
鲜血从人的咽喉喷出,有几注甚至溅在云乔脸上,眼里。
血水颜色刺得人双目发疼,云乔看着那一具具的尸体,下意识爬到陈晋跟前,紧紧攥住了陈晋的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一刻,她本能地寻找她依赖的人。
像一只,被暴风雨雪,打碎了窝的雏鸟。
春晓也好,棋鹰也罢,她知道他们的算计,更知道他们的狠毒。
她怎么可能信赖他们。
至于马车外的萧璟,或许在他刚刚出现的时候,或许在她更被棋鹰拿匕首抵着脖颈的时候,甚至,在她知道那射向她咽喉的箭矢自他手中而来的时候,她都还是本能地依赖他的。
所以她在棋鹰说萧璟要射死她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
可到眼下,方才萧璟残忍又羞辱的话,仍在耳畔,似是把她的面皮,从脸上生生剥去,又冻上她浑身血肉,那样的让她绝望。
所以这一刻,她本能地寻找依靠。
云乔从来都是个小姑娘,她一直没有长大过,从来都没有。
这些年来的风霜雪雨,无尽的苦难,反倒把她,永远永远的,留在了十三四岁哭了一遍又一遍的绣楼。
她没有被人救出过,从来都没有,少女年岁的她,一直留在那里,困在那里,始终没有等到过救赎她的神明。
曾经她以为救出她的人是萧璟,是那个告诉她,她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泥塑木偶的郎君。
可现在血淋淋的现实,又一次让她明白。
不是的,不是的。
他和那些人没有差别的。
当初长安雨夜,萧璟将她送出东宫,云乔淋得浑身湿透,扑在母亲怀中哭泣,母亲辱骂了她。
母亲说的那句——没有她这样淫贱失贞的女儿。
云乔从未忘记。
她没有真正原谅过她的母亲,从来没有。
她只是不再提及当年旧事,来戳彼此的心。
可她无法原谅娘亲。
因为她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冷雨夜凄惶无助被娘亲推开的自己。
那些痛,那些濒死的悲哀,不是一句句解释,一个母亲也有苦衷的交代,就能偿还她这些年的苦难。
或许是被母亲推开的那刻,或许是骂声入耳的那刻,或许是倒在粥棚里凄惶无助的那刻。
她又回到十三四岁的绣楼,她又听到那个少女的哭泣。
而这一天,萧璟的一句又一句话语。
如同当日长安雨夜,她的母亲一样。
至亲至爱之人,带给她的羞辱鄙夷,无异于活生生刮去她浑身血肉。
十三四岁时,那个绣楼里哭着的少女,不愿意信夫子教训的道理。
她不信女子贞洁比天地更大比性命更重,她就是觉得那婚内失贞的女娘,也不该去死,她就是觉得她们可以活下来,活得好好的。
夫子说她离经叛道。
阿娘看着她,对她动了最大的怒火。
后来很多年后的长安雨夜,她娘亲告诉她,既已失贞,便该随沈砚去死,难道要留在世上受人羞辱吗。
娘亲说过,倘若做不得贞洁烈女,反成了旁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失贞荡妇。
那么连她枕边的夫君,都可以随意轻贱羞辱她。
等待她的,只会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不如一死保住清名,也得解脱。
从前,云乔不信这话,她总是觉得,萧璟是不一样的。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佛寺初遇。
他告诉她的话。
他说——她的命,比所谓的贞洁,重要得多。
云乔信了的。
那是十三四岁后,已经学会了夫子教训的道理,母亲殷殷地劝导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告诉这样的话。
二十岁的云乔听到了,她想,她心底那个十三四岁被困在绣楼上的少女也听到了。
有人在告诉她,她没有错。
是的,她没有错。
有人也这样觉得。
她的爱人,她喜欢的,那个待她很好的郎君,也这样觉得。
可现在,那个告诉她这话的男人,用如此难堪的话,羞辱她。
“即便是当真怀孕,孤又怎么知道,她腹中胎儿,就是东宫的种……”
“她,你要杀就杀……”
那话萦绕耳畔,让云乔连话都说不出来。
哀莫大于心死,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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