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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哀莫大于心死

作者:解忧 返回目录

盛夏时节的长安城,便是深夜凉爽几分,也不该似此时一般,冷得彻骨。


云乔眼底泪光凝滞,愣愣地看着前头的萧璟。


又怔怔低眸,瞧了眼血水中,似破铜烂铁般,无人问津的玉牌。


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突然回到了从前的沈家祠堂。


也是这样多的血水,也是这样一个闷热却让人浑身发冷的天气。


她浑身高烧滚烫,倒在祠堂砖石地上,唯有心口处挨着萧璟当年给她那枚玉佩的地方,还有微弱的跳动。


那时沈家人要她做状告萧璟奸淫强占有妇之夫的人证。


她咬死了不肯应。


即便被沈家人打得鲜血淋漓,即便浑身都是鞭伤,


即便疼得,她觉得,她都要死了。


可她始终摇头,不肯应沈家人的话。


她一次次地说着,那场私情,是她心甘情愿,是她自甘下贱,并未他强迫凌辱于他。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啊?


她想着,那样光风霁月前程似锦的好郎君,如何因为一段见不得光的私情,阻了他的青云路。


她想着,她死了也就死了,不能再害了她。


她想着,那样清高自傲的高门公子,怎能因这样龌龊难堪的事,受旁人指点。


所以她咬紧牙关扛着沈家的家法,所以她拼了命的受着那一鞭子又一鞭子。


所以她浑身颤抖中,都紧握住那枚玉佩。


不愿意让那样龌龊的事,损他半分好名声。


可后来呢。


后来她得到了什么。


她得到的是。


私情难堪,皆是他一手做局。


他存心把她逼到绝路,他要她惶惶如丧家之犬,再向他摇尾乞怜。


可她居然蠢到,护着这样的他,拼死都不肯供出他。


明明……明明,当年佛寺初遇,她本就是受他所迫方才失贞。


即便在沈家祠堂里随着沈父的话入京状告于他,本也算不得攀诬。


事实如此,是他无耻在先,是他步步引诱。


她的确行差踏错,可他呢。


他凭什么这样居高临下地用这样的事羞辱她。


云乔喉间血脉颤动,却没再流眼泪。


她潜意识喜欢对他哭的时候,无非是心底总隐隐觉得,眼泪对他有用。


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这大半年来,他究竟把她当什么呢?


引出漠北暗中人马的,一枚棋子吗?


亦或者,枕边消遣玩意。


他看不起她,他鄙薄她,他并不尊重她。


那些宠爱,或许基于皮肉之象,基于床榻之欢,基于他的欲望。


绝不可能是爱意。


真正的,正常的,爱和喜欢,该是陈晋待她那样。


没有轻贱鄙夷,没有算计羞辱,有的,只是珍而重之的爱恋,愿意尊重她感受的成全。


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他。


云乔闭了闭眸,终于不再看萧璟。


棋鹰似是也在萧璟毫不留情的话语下死心,他看着自己手下刀刃稍一用尽就能割断的女娘喉咙。


掌心都是她脖颈深处的血污,手背上那几滴泪,此刻灼的他愈发攥紧了匕首。


这女人倒也可怜。


他心底下意识的想,控制着云乔跳上马车,跟着一把将云乔甩进了马车,持刀护在车壁外围。


厉声道:“护着少主!撤!”


马车里,云乔被扔进来,跌在陈晋身边。


她脖颈都是血,浑身也染了不少血污。


跌坐在陈晋身边,紧攥着掌心。


看着昏厥过去,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儿好皮的陈晋。


与此同时,马车外面不断有人死去。


那尸体一堆堆地压过来,棋鹰持刀护着车驾,也杀死一个又一个人。


鲜血从人的咽喉喷出,有几注甚至溅在云乔脸上,眼里。


血水颜色刺得人双目发疼,云乔看着那一具具的尸体,下意识爬到陈晋跟前,紧紧攥住了陈晋的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一刻,她本能地寻找她依赖的人。


像一只,被暴风雨雪,打碎了窝的雏鸟。


春晓也好,棋鹰也罢,她知道他们的算计,更知道他们的狠毒。


她怎么可能信赖他们。


至于马车外的萧璟,或许在他刚刚出现的时候,或许在她更被棋鹰拿匕首抵着脖颈的时候,甚至,在她知道那射向她咽喉的箭矢自他手中而来的时候,她都还是本能地依赖他的。


所以她在棋鹰说萧璟要射死她的时候,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


可到眼下,方才萧璟残忍又羞辱的话,仍在耳畔,似是把她的面皮,从脸上生生剥去,又冻上她浑身血肉,那样的让她绝望。


所以这一刻,她本能地寻找依靠。


云乔从来都是个小姑娘,她一直没有长大过,从来都没有。


这些年来的风霜雪雨,无尽的苦难,反倒把她,永远永远的,留在了十三四岁哭了一遍又一遍的绣楼。


她没有被人救出过,从来都没有,少女年岁的她,一直留在那里,困在那里,始终没有等到过救赎她的神明。


曾经她以为救出她的人是萧璟,是那个告诉她,她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泥塑木偶的郎君。


可现在血淋淋的现实,又一次让她明白。


不是的,不是的。


他和那些人没有差别的。


当初长安雨夜,萧璟将她送出东宫,云乔淋得浑身湿透,扑在母亲怀中哭泣,母亲辱骂了她。


母亲说的那句——没有她这样淫贱失贞的女儿。


云乔从未忘记。


她没有真正原谅过她的母亲,从来没有。


她只是不再提及当年旧事,来戳彼此的心。


可她无法原谅娘亲。


因为她忘不了,忘不了,那个冷雨夜凄惶无助被娘亲推开的自己。


那些痛,那些濒死的悲哀,不是一句句解释,一个母亲也有苦衷的交代,就能偿还她这些年的苦难。


或许是被母亲推开的那刻,或许是骂声入耳的那刻,或许是倒在粥棚里凄惶无助的那刻。


她又回到十三四岁的绣楼,她又听到那个少女的哭泣。


而这一天,萧璟的一句又一句话语。


如同当日长安雨夜,她的母亲一样。


至亲至爱之人,带给她的羞辱鄙夷,无异于活生生刮去她浑身血肉。


十三四岁时,那个绣楼里哭着的少女,不愿意信夫子教训的道理。


她不信女子贞洁比天地更大比性命更重,她就是觉得那婚内失贞的女娘,也不该去死,她就是觉得她们可以活下来,活得好好的。


夫子说她离经叛道。


阿娘看着她,对她动了最大的怒火。


后来很多年后的长安雨夜,她娘亲告诉她,既已失贞,便该随沈砚去死,难道要留在世上受人羞辱吗。


娘亲说过,倘若做不得贞洁烈女,反成了旁人口中的残花败柳失贞荡妇。


那么连她枕边的夫君,都可以随意轻贱羞辱她。


等待她的,只会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不如一死保住清名,也得解脱。


从前,云乔不信这话,她总是觉得,萧璟是不一样的。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佛寺初遇。


他告诉她的话。


他说——她的命,比所谓的贞洁,重要得多。


云乔信了的。


那是十三四岁后,已经学会了夫子教训的道理,母亲殷殷地劝导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告诉这样的话。


二十岁的云乔听到了,她想,她心底那个十三四岁被困在绣楼上的少女也听到了。


有人在告诉她,她没有错。


是的,她没有错。


有人也这样觉得。


她的爱人,她喜欢的,那个待她很好的郎君,也这样觉得。


可现在,那个告诉她这话的男人,用如此难堪的话,羞辱她。


“即便是当真怀孕,孤又怎么知道,她腹中胎儿,就是东宫的种……”


“她,你要杀就杀……”


那话萦绕耳畔,让云乔连话都说不出来。


哀莫大于心死,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