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仙的这一套流程,看似复杂,但其实理解起来真是不难,从头到尾,也没让他们这些人干什么不该干,或是违法乱纪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做的全是好事儿。
这是给全江宁的百姓换井的大功德。
本质上,这还是让他们用截留挪用的手段去发财,和王小仙带领江宁县的县吏去截留税银去炒茶叶是一样的。
在北宋,胥吏去截留官银,还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至少和贪污腐败是没关系的,毕竟道理就在那摆着呢,朝廷不给胥吏开工资,偏偏这些人还都是一切朝廷政策的执行者,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真让胥吏饿死,还是真让他们用那几百文的薪水养家?
三成的利息是富户付的,富户是可以从百姓的身上赚回来的,百姓们付了钱却也是得了实惠,换上了新式水井的。
似乎是完美双赢?
挪用么,这种事唯一的风险,就在于这个被挪用的钱是否还的回来。
随即宋玉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小声地对王小仙道:“如果这个钱,最后还不上,挪用之后瞎了,官府,应该去找谁追责呢?”
王小仙闻言却笑了:“宋押司以为,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此事出了纰漏,这个钱应该去找谁追责?”
一时间,宋玉竟然还恍惚了一下。
一众的其他胥吏很明显也是都愣了一下,彼此对视,并不需要探讨,却是都发现了这其中问题了。
事情若当真如此做,这个责任似乎确实是不太好追。
首先,借贷青苗法的借贷人是换井的民户,十之八九是会以族产的形式借的。
北宋是有族产这个概念的,庆历新政中范仲淹的变法十条唯独就留下的就是这么一条。
然而众所周知,集体的功劳就等于没功劳,集体的责任就等于没责任,那这集体的借条……
官府本来就不占理,也找不到具体背锅的人,便是想欺负老实人也找不到这个老实人的。
至于那些赚了水钱的富户?人家也付过钱了啊,当人家是好欺负的么?
按理来说,这个钱的追责,当然是应该要落在这些胥吏的头上的,也是最应该落在这些胥吏的头上的。
那么,如果这个钱他们有,那当然好说,如果没有呢?
百姓欠了官府的钱,为了平账,胥吏可以苦苦相逼,哪怕是最后让百姓卖儿卖女,也不是不可以。可如果这个钱是拿来做生意,赔了,那么请问,谁去逼迫胥吏们去卖儿卖女。
这和挪用税款还不太相同,北宋的税收本质上还是唐朝的两税法,这税法从中唐到北宋,中间还隔了个卷到人间地狱的五代十国,赵匡胤的太祖改制,赵光义的太宗健制,又经过了一百多年的不断摸索发展,才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拥有一套十分完备的体系制度追责制度纠察制度等。
青苗法呢?
本质上这是王安石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虽有小范围的试点,却也毕竟只是小范围的,青苗法有税收这么完善的追责体系么?
按照王小仙这般的玩法,这钱都已经转了多少圈了,这里面又有多少的漏子是可以钻的?
“官人,咱们当然不是怀疑您,您带我们做生意,肯定是赚钱的,您是财神爷下凡,咱们就是炒茶,这钱总也不至于赔了,这钱对于咱们来说相当于是无息借贷,可是,这青苗法将来会不会在更大的范围,比如整个江南,甚至是全国施行?”
“如果全国推行,其他的州郡县衙的胥吏,会不会跟咱们学?咱们能保证做生意稳赚不赔,他们呢?万一赔了呢?
此事以我的经验来看,若是当真事后追责,追出来的一定是一笔烂账,以咱们来说,如果咱们做的生意是做木制家具,一年到头来卖不出去剩了一大堆,到最后日子到期还不上账了,十之八九,便用这些破家具顶了账也就是了,
上官若是再想深究,咱们这些个胥吏联合起来胡搅蛮缠,也定要将此事搅成一锅粥不可,所以到头来,府衙发放青苗钱赚息,得到的,岂不就只是一堆木制家具存在库里了么?”
“若是深想一层,那儒家圣人有的说人性本善,有的说人性本恶,可是要我来看,却是真觉得人性本惰,若以这木制家具为例,若是入了账册进了府库,这东西还能卖了么?
你放在库里,这一把椅子能抵得过一贯钱的账,若是卖了出去,你真卖得了一贯钱么?如此,反而成了无用之物,放在库里,难保虫吃鼠咬,免不得要成了真正的废物。”
“这还是木制家具,若是食饮之物呢?放在库里能存几日?咱们江宁这里定然无事,官人您是天下一等一的清白刚正君子,府君是天下望其名的贤师,您二位无论道德能耐,都是一等一的人物,我等小吏在二位手下断难翻天。’
“可他日金陵之外的旁处学了,若是遇上了无甚本事的流官,只能任凭手下胥吏勾结豪强肆意摆布,若是此事做得,这挪用钱财赔了也没事,折算抵账之物最终化作粪土也说不清道不明,那这钱财转一圈出来之后何苦还要辛苦做得什么营生?直接贪墨了尽拿粪土抵账不也就是了么?”
这宋玉到底是人老成精,吏道中的高手,却是已经敏锐的察觉出了问题的所在:
这套玩法玩出bug来了!
咱们自己人不使,不代表别人不会去使啊。
这宋玉也是默认,这王小仙虽然是玩出来了bug,但绝不会是故意的,他绝对就不是想要利用这bug要贪墨钱财,破坏青苗法,这还在这儿提醒他呢。
王小仙也不提他与王安石打赌之事,只是道:“这世上的政策法条,从没有哪一庄是一出来做就完美无漏洞的,府君此时还只是府君,行此法也只在江宁一府,徐徐图之,循序用之,切实的发现其中有什么漏子也好再做整改,试行之时,本就是将这法条中的漏子钻出来的越多越好,将来颁行天下时才能有所防备,改进其中问题。”
“这问题确实是很大,但光靠咱们想是不行的,我看,此策还是按部就班的去做就好,你们也先不要将后续咱们要卖水,要转卖等事提前告知了府君,且看府君真在执行时会做如何应对,为府君积累经验。”
众人闻言,竟是也都觉得有理,至于那明晃晃的已经从王小仙嘴里说出来的疏漏,便也就都不当回事儿了,甚至也觉得这雷就应该给王安石炸了才好。
让他积累经验教训么。
试运行的目的本来不就是为了找bug么。
而这么些个胥吏,这么高风险的事情,都纷纷已经决定做了且先不告诉王安石了,愣是也没人问一句王小仙:你要做的是什么生意,真能肯定赚钱么,赚了钱你肯定能还么,你确定这挪用到了后面咱们能补得上么。
毕竟,这是王小仙么,他总不可能真的会用这种方法联合大家伙儿一块贪污,吃府库的亏空吧?不可能啊,于是这事儿,还真就是给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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