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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背叛

作者:祭酒 返回目录

“镜河虽称玄门高真,实是神台上的泥塑,贵而无用;抱一道法精深、交游广阔,却是南渡而来的丧家之犬,根基浅薄;华翁名重钱塘,其恩义却只施于贫贱之人,无钱无势;无尘虽名实俱全,却不过十三家门前一走狗,谁肯服他;铜虎统帅群历,然只是李城隍摄召而来,区区一打手;而我曲某人更不过是一介泼皮。其余诸人,要么名微势弱,要么是新附之辈,好比腐肉上嗡嗡的蚊虫,趋臭而来,皆不值一提……我等本是乌合之众,聚散全在李长安一人而已。”


小舟静浮于死水之上,磷火惨惨照得曲定春面容幽绿。


也照得他眼眸愈发阴冷。


“杀了李长安,城隍府自会分崩离析。”


然而。


“好胆!竟敢戏耍本王!”


黑暗里,巨大轮廓在咆哮中骤然压下。


“他李长安深居刘府,群鬼侍卫,手握雷霆,如何去杀?!”


呵斥间吹起腥臭,一时间,彷如海上忽生狂风掀起死水翻波,几将小船倾覆。


曲定春抄起竹篙,一边艰难稳住小船,一边仰头直面“风暴”来处。


“谁说李长安在刘府?”


“他的雷符便悬在刘府之中,夜夜雷霆隐作,还能有假?”


“法王莫非忘了抱一法师最擅仪轨?那不过他以雷符为引,夜夜斋醮,降下些许神威,唬吓尔等罢了。”


话音方落,风暴刹那收尽,黑暗里窃窃鬼语不休。


俄而。


“李长安不在刘府?”


“不在。”


“雷符也未曾随身?”


“未曾。”


“如此,他又在何处?”


曲定春不急回答,抹了把脸上污水,方才一通搏浪,可教他这瘸子耗了不少力气,喘了几口粗气,干脆盘腿坐下,才徐徐道来。


“魙巢一战,你我双方两败俱伤,然细较下来,还是窟窿城本钱更雄厚,相持下去,胜负未知,全靠李长安请动飞来山厉鬼下山,才一举决出胜负!既然飞来山强横如斯,为何法王从前的对手譬如那位虚元子从未动过这般念头呢?因为他们不敢,因为十三家不许,因为飞来山上除却铜虎几个,多是被怨气侵蚀了理智的厉鬼,冒然放他们入城,恐怕为祸更烈。但李长安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与飞来山群鬼订下契书,能够以禳祭压制厉鬼凶性,供他驱使。百鬼入城当夜,法王就不曾好奇李长安为何不曾现身?因为他当时正在飞来山上醮坛作法,调动鬼兵,根本不能脱身。法王退缩地下,群厉盘踞城中,摇身一变成了城隍阴差鬼卒,又缘何白日隐伏神祠,只在夜里四出?呵,因为李城隍白日要处理公务,夜里才悄然遁回飞来山主持禳祭。”


“法王问李长安在哪?白日他在刘府,夜里却在城外,在鬼去坟空的飞来山!”


黑暗中又陷入了沉默。


这次格外的冗长。


就在曲定春不耐烦,要脱了衣衫,拧干渗水之时,头顶上方的庞大轮廓忽而隐去不现,震耳的咆哮也变作爽朗的笑声。


“曲郎之计果然绝妙,诚救我于危急存亡,不若留府中暂歇,好叫本王聊表谢意。”鬼王话语和善,“放心,美姬与仆役尚在,好酒好菜也有!”


“不劳烦法王费心。”曲定春却不领情,“下来前,我与心腹说过,要么我带着龙涛魂魄回去,要么当我死了,便把消息原原本本告知李城隍,叫他小心谨慎,莫再留下空子。”


笑声嘎然而止。


周遭鬼语再度沸腾。


“时间如此急迫,八成有诈!”


“怕是诓骗咱们出去,要用雷劈死咱们哩。”


“上船入伙都要投名状,你这厮空口白牙就来了,凭啥信你?!”


恶意又如涌潮,更甚先前。


曲定春却报以冷笑。


“都说法王当年也是拿命打拼出来的,怎么享了几百年的富贵就软了骨头?你们问,为何要信我?因为我同龙涛情同手足恩若父子,为了他,我可以背信弃义;因为李长安拿下了罗振光,拿下了鬼使,却宁可用他们去填海塘,也不愿用来交换我兄弟魂魄;高翎并其他几个好汉,当初随我不顾生死作了解冤仇,而今却因犯了一点小过错,却被轻易打杀,叫我有何脸面见他们的妻儿老小;我手下诸多弟兄拼死拼活打退了尔等,本以为事成后能分一杯羹,没想城隍老爷大笔一挥,竟将喧腾、略剩等肥差给取缔了,叫我们落得个两手空空……法王要理由,一百个,一千个,曲某都能说与你听,但你信我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面露不屑,缓缓觑了周遭一圈。


“这窟窿城既是个王八壳,也是口大棺材,城隍府正用钉子一枚一枚把尔等的盖子给订死咯!”


“而在今天,我给你们的,是你们唯一的机会,是最后一根稻草。”


说罢,把竹篙往水里一抛。


“是杀是纵,快快决断。”


…………


钱塘城地下的明沟暗渠密如蛛网,过去几百年,窟窿城所以做大,除却鬼王老巢深藏地下易守难攻,更因恶鬼可凭沟渠网络四下出没无碍,剿也剿不了,锁也锁不住,但城隍府有了黄尾这个活地图,便可寻出几个关键枢纽,布下重重禁制,日夜派遣人手,将一干恶鬼死死困于地下。


在城西,正有这么一处枢纽,但说是枢纽,实际不过是一处宽敞些的下水井道,或许是城隍府诸般努力成果渐显,或许是窟窿城日渐安分,此处枢纽的看守穷极无聊,刚刚喝完一场大酒,几个看守已酩酊醉倒,清醒的几个面带飞红,但神情中却透着紧张,眼睛都死死盯着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甬道不放。


忽然。


甬道深处响起哗哗水声。


看守们神情大变,纷纷抄起兵刃、符箓。


“莫慌,是我。”


一条小船驶出甬道,曲定春一手抱着个瓷坛,一手杵着拐棍,跳下了船头,随后,船下涌出两股黑气,落在地上化作人形,一个作官吏打扮,神情肃穆,一个却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明知其是恶鬼,也勾得看守们直了眼。


而那美娇娘见状,亦掩嘴轻笑,娇娇柔柔道:“几位哥哥……”


直唤得人身心软酥。


奈何。


“休多聒噪!”曲定春十分不解风情,“你我双方各取所需,攀甚交情。”


转头又呵斥手下青虫上脑。


那女鬼也不生气,递去几个秋波,便要与同伴从另一处甬道离开。


没想,叫曲定春瞥见,他张口就骂:


“蠢材!”


“谁不晓得你们是阴沟里的老鼠最爱钻洞,哪些沟渠早就施遍了法咒,你们要打草惊蛇不成?!”


两鬼忙止步,转身要从头顶出口离开。


曲定春又骂。


“呆鸟!”


“各处枢纽外头,十三家不晓得遣了多少兵将盯着,青天白日的,你们要自投罗网不成?!”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饶是两鬼出发前得了鬼王嘱咐,也不经大为火光,忍不住要现出法相,叫这满嘴喷粪的泼皮试试鬼神之怒。


曲定春却往旁边醉死的看守身上一指。


“吃了几年香火,便忘了怎么做鬼?附上人身,方可避人耳朵。”


……


待两鬼披上皮囊,正要离去。


曲定春再度将它们叫住。


“我不管你们出去后有什么阴私算计,但我只给你们留了一天的时间,后天入夜,待天上兵将撤去,我便会以枷锁将军的名义将此处的看守、附近的巡卒都换成我的心腹弟兄,掩护你们倾巢而出,赶在城隍府察觉之前,突袭飞来山。”


“切记!”


“机会只有一次,过期不候。”


不待两鬼回答。


他拥紧了怀中装着龙涛残魂的坛子,一挥手。


“滚吧。”


…………


翌日。


某座神祠门前人潮涌动。


“你们不许巫师施符,可怜我那孙儿,生生被邪气给害成了失心疯。”


“武神婆多好的人啊,旁人征十文立庙钱,她只收九文,你们却打断了她的脊背,叫她活活痛死在了床上。”


“你们说我家世代供奉的祖师是恶鬼化名,呸!干尔等屁事,凭啥砸了我家祭坛!这下好了,没了祖师保佑,我家生意完了,以后一家子怎么养活?”


……


无数谩骂如潮似要淹没小小的神祠,更有激奋者抄着泥巴、烂叶、粪块把门前“城隍庙”三字砸得污秽不堪。


神兵神将与阴兵阴将们其实早就到了,但一方只是看乐子,一方却碍于尚是青天白日,活人的时间不好由死人插手,看着几位麻衣师公艰难应付着人群,辩解着“种种恶俗全因鬼王敛财”、“取缔淫祀是为祛除恶鬼”云云。


“放屁!”


一个马脸汉挤出人群,恶狠狠望着神祠大门,面皮因激动胀得通红。


“你们说法王是恶鬼,可咱们祖祖辈辈供了法王几百年,照着规矩从未有差池,是你们,是你们出现后,海上才起了海寇,男人没了生计,孩子食不果腹!法王不是恶鬼,你们才是恶鬼,是飞来山的恶鬼!”


他振臂高呼。


“各位善信,各位兄弟姐妹,恶鬼就藏在这院里,咱们一起把它揪出来!”


人群纷纷响应,一拥而入。


可进了院子,人们大感失望。传言里,李城隍赶走了窟窿城,得了鬼王留在人间的财宝,同伙大秤分金,个个富得流油。但一群人转了一圈,铜钱也没找到几串,只拿了些瓶瓶罐罐、桌子板凳,没甚收获。


为首的马脸汉不甘心,左瞧右看,见着主殿里藏着一扇小门,拿黄符绞成粗绳锁住,眼前一亮。


麻衣师公们被拦在门外,大声惊呼:“不可!”


马脸汉哈哈大笑:“我等有使者托梦赐福,哪里去不得?!”


领着几个胆大的,兴冲冲抽刀砍断粗绳,一把推开小门。


霎时。


但见黑气滚滚淹没正殿。


几声短促而尖利的惨叫骇得人群惊恐投来目光。


下一刻。


鲜血如雨夹杂着残肢碎块自黑气笼罩的正殿淅沥沥抛入院子。


马脸汉说得没错。


飞来山的厉鬼确在此处。


…………


日落西斜,晚钟声声。


城门将闭,清波门前却仍旧堵着一条长龙,眼见着天色愈暗,门卒们却一反常态越发认真仔细,非要一人一人、一车一车细细检查,犹嫌不足,城门官还捧着一面铜镜,把每一个出城之人的面孔照上一番。


人们抱怨不已。


门卒却呵斥道,此乃公务,是为防逃犯潜逃出城。


人们暗自腹诽,都是老钱塘,唱甚聊斋?前些时日,鬼王向衙门一伸手,老爷们扭头就征起了城门税,后来李城隍虽打退了鬼王,但到嘴的肥肉怎可松口?什么逃犯,多半又是巧立名目罢了。


有熬不住的,偷偷塞了铜钱,熟料,那城门官钱照收,人照查,真是彼其娘之!


耳听着晚钟将尽。


一辆马车迎来检查,城门官照例上前。


“门侯给个方便。”


车夫塞去几角碎银。


“我家主公不便露面。”


说罢,又扯开衣襟,露出里面的粗麻短褂。


城门官连忙堆起笑脸,把手里碎银推回去,甚至心痛地多添了几角,才苦笑道:


“师公见谅,真真不行。”


他凑近了,悄声说道:“实不相瞒,今日确属搜捕要犯。那贼人原是武康侯府上一门客,在府中杀人不说,还盗取一件宝贝。那斯是个江湖术士,擅长易形换容,所以上头才分发了此镜,以勘破真容。”


他晃了晃手里的镜子,见马夫眉头紧皱,又以更微小的声音道。


“据说,只是据说,那术士所以暴起杀人,是因他幻化成美男子,勾搭了侯府家眷,却不慎被撞破了奸情。武康侯气恨得很,放出话来,谁要是放跑了贼人,就摘了谁的脑袋!”


哀求道:


“小的区区一个门卒,哪儿敢得罪侯爷?师公就莫要让我为难了。”


马夫听了却更加不悦。


你不敢得罪武康侯,却敢得罪城隍府?


正要作声。


“无妨。”


马车内。


“让他来查。”


城门官听了,赶紧作揖,连道得罪,赔笑着小心掀开马车帘子,神情却霎时僵住。


马车内温声问:“看清了么?”


城门官舌头打颤:“城、城……”


没说囫囵,车夫竖起眉头:“闭嘴!”


城门官这才如梦惊醒,连滚带爬让到路边五体投地。


门卒们都很有眼色,纷纷让开道路,很识趣的拉开鹿角,放马车哒哒出城,留着城门官仍磕头不止。


此情此景,不晓得落入了几个有心人眼中。


…………


是夜。


月昏昏雾重重。


刘府外,一队阴兵正在巡逻。


为首的火长是飞来山的老鬼,道行比寻常鬼卒更深,他忽有所感,猛一扭头,目光刺入浓雾。


“谁?!”


风吹雾动,朦胧站着两三个蒙面的黑衣客。


“何方宵小?胆敢窥视城隍府!”


无人回应,却见雾气再减几重,显出黑衣客身后林立的丛丛人影,并伴随着,锵~这是兵刃出鞘的声响。


哪里是窥探?分明是袭击!


火长急急掏出哨子。


尖锐哨声霎时响彻夜空。


鬼卒们依着操典,快速列成战阵,竖起枪矛。与之同时,黑衣客们已随着再度浓郁的雾气,一拥而上。


对方来历不明,人多势众,但火长并不慌张,他晓得,只消拖延稍许,周遭听闻动静的友军便会赶来支援,而若再坚持久些,各司大神、金枷银锁、日夜游神等都会齐聚而来,即使是鬼王亲至,也讨不着好处。


却没想。


面对如林枪丛,打头的黑衣客避也不避,直直抛身猛撞过来。


噗呲。


血肉被贯穿的声响不绝,长矛上串起尸体,打头的黑衣客当场死尽,可鬼卒们亦被撞散、扑倒。火长用长矛捅穿了一个黑衣客的胸膛,又迅速撤步撒手拔刀剖开另一个黑衣人的肚皮,同时化作厉相,血口一张咬去了又一个黑衣客半边脖子,血液簌簌喷溅,可那黑衣客来势却一点未停,也在他身侧,第一个黑衣客顶着半截断矛,第二个拖着一截烂肠,哭嚎着一同扑来,纵是厉鬼,亦措手不及。


被扑倒在地之时,火长只听着更多的脚步声密集响起。


他脑子里登时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我命休矣。”


旋即,又换作。


“也好,恩已偿尽。”


可预想中的结局却迟迟没有到来,黑衣客涌来,黑衣客涌去,竟没一个稍稍驻足,予他补刀。


当他推开压在身上的三具尸体,与同样从死尸堆里爬起来的同伴面面相觑,身后的刘府中已是杀声一片。


……


这货袭击者当真古怪,动辄用人命冲开围堵、趟出道路,却一不求杀伤,二不求放火,只是埋头猛冲,待他们冲入刘府别院,已然死伤大半。


别院本是一处园林,后来铲了花草,挪了假山,填了池塘,平地立起三层高台,插起幢旗作了法坛,坛上供着一方玉函,抱一法师手持帝钟静坐当前。


显然,黑衣客已找到了目标。


为首者抬手一挥,小半黑衣客返身便去阻截追杀,剩下的正有动作。


“疾!”


十余丹丸当空落下,火焰随咒飞腾,将黑衣人尽数吞没。


火光熠熠里,姚羽、裴液一左一右跳入别院,望着火光,神情凝重。


果然,有绿气稠如脓液自火中吐出,迎风便涨,几个呼吸后,竟反过来吞灭了丹火,又听得仿佛长鲸吸水声,绿气骤然收缩,最后被黑衣客的首领吸入口中,再细看去,黑衣客中人人狼狈,却无一具倒尸。


丹火虽未建功,但也烧去了来者的蒙面,叫他们都显出真容。


“‘疯罗刹’庄驳、‘浪子’池冲、‘剥皮’张三郎……”姚羽面露惊异,一一点名。


裴液拔刀在手,目光冷厉:“……还有大巫浦甘!”


这几人都是道上有名姓的人物,尤其是那蒲甘,本系南洋巫师,炼得一口恶秽之气,最擅污人法器,坏人神通。既称大巫,他在钱塘众多巫师中也算一处山头。当日黎昌清洗亲近鬼王的巫师时,他嗅出不妙,早早躲藏起来逃过一劫,本以为已潜伏出城,不意今夜现身闯入了刘府。


双方多有旧识,不少交情,但此时此地岂容寒暄?


没半句言语,拔剑挥刀已然厮杀作一团。


乱斗中,那浦甘推出一人,压住爆开的丹火,又揪来一人,挡住掠起的飞刀,就这么闯开了阻拦,大步奔向高台,眼看要跨上法坛。


幢旗转出一人。


姚羽、裴液既在,又如何少得了杨欢护坛?


对手非是庸手,杨欢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长剑虚虚一晃,旋即换招,刺如飞星。手下又暗备后招,只待对方应对。万万不料,堂堂大巫却一点不惜身,直直撞来任由长剑贯胸,奋力将头颅抵来,顿时,杨欢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每一个脓疮,可以看见他口中翻涌的浓绿。


而后……


白光乍现,绕着蒲甘脖颈一转,大好头颅滴溜滚地。


精金之气更快一筹!


杨欢收回白气,道了声侥幸,吐出口恶寒,要扯去扑在身上的无头尸,刚上手,顿觉不对,这尸体如何枯瘦如柴?似已被抽干了血气?


“当心!他是飞头蛮!”


杨欢汗毛倒竖。


地上滚头霎时睁开双眼,无头躯体四肢一拢,将杨欢手脚紧紧缠住。


以杨欢的能耐很快便能挣脱。


奈何。


为时已晚。


身边绿气冲天,蒲甘的头颅略过了杨欢,驾着恶秽之气直冲高台,或说玉函而去。


谁都晓得,抱一老法师道学精深、善于仪轨,然短于搏杀。


所以。


高台上,抱一轻摇帝钟。


咔~


玉函打开一丝缝隙。


但听霹雳一声,弧光出匣一闪而逝。


绿雾滚滚来势当空一滞,便见飞刀于夜幕划破银痕,穿颅而下,将头颅钉在了法坛之上,又有白气紧随而知,纵横飞掠,顿将那头颅切成碎块,再见丹丸适时落下。


轰。


火光起,火光落。


那大巫蒲甘连头颅带元神已作飞灰散去。


抱一唱了句“福生无量天尊”,回身礼敬一揖,轻轻合上玉函。


至此,今夜突如其来的袭击落下了帷幕,黑衣客以全员死尽的代价,换得雷光一缕轻作。


…………


感业坊。


铜虎抬手握拳,示意危机已解,各队伍继续巡逻。


自己却站在高处,遥望刘府火光渐熄。


“死士。”


“权贵。”


“愚信。”


“不愧是鱼肉人间几百年的老鬼,果然一刻也不能小觑。”


扑翅声响起,夜游神小七落在旁边,小脸儿囧成一团:“丢出来试探的都如此棘手,留在老巢里的不定如何凶恶。道长太心急了,就该再饿杀它们个一年半载。”


铜虎却摇头:“窟窿城所以还顾忌着十三家的规矩,是因为它们尚未山穷水尽,可一旦走到绝路,没了顾忌,撒开凶性一股脑冲上人间,介时,不晓得要害了多少百姓。道长把自己当饵引蛇出洞,固有风险,可谁叫他不当解冤仇,要做城隍爷呢?”


小七郁闷的挠了挠脑袋,叫发间杂生的彩羽更加支棱:“真不爽利,还不如在山上当鬼快活!”


唉声嘀咕一阵。


“接下来,咱们又该怎么着?”


铜虎道:“王八伸头前,一切如旧。”


……


月落日升。


月升又日落。


转眼。


晚钟再次响起。


活人归家将钱塘交还给死人,阳间的守护者神兵神将们渐渐撤还,阴兵阴将们走上人间。


已到了约定的时间。


曲定春褪下凡躯,幻化法身,率领心腹严阵以待。


各司大神们外松内紧,只待鬼王出巢,将他引出城外后,配合城外的兵马,前后堵截四下围杀。


万事俱备,晚钟响尽。


时间一点点过去,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曲定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愈发烦躁,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就在于他能否骗过鬼王。而今,鬼王迟迟不动,是因为太过谨慎,还是察觉了某处破绽?


他暗里叫信使送出询问。


不多时,城隍府传来回复,叫他耐心等候,钱塘内外无有异常,便是白日他留在枢纽的“心腹”,目前都老老实实回了家里。


曲定春只好继续等后,可不久,他哎呀一声跳将起来。


老实?


他们没有留下邀功?没去买酒喝春赌钱?


那几个所谓“心腹”,虽是城隍配下属吏,却巴不得城隍老爷快快去死。只因他们贼性不改,暗里犯下了不能宽恕的罪行,依律当抽取魂魄填入海塘。他们以为掩盖得当,实则早已事发,只不过城隍府佯装不知,特意留待今日,拿来作恶鬼上下人间的皮囊,免得害着好人。要是哪个大鬼兴起,对他们用什么搜魂之术,正好可以骗取恶鬼信任。


这等泼皮、此类人渣什么德性,曲定春哪里不知?


糟了!


他大叫不妙。


急忙发出信号,带人直冲最近的一处“心腹”家中。


那厮正在床上睡大觉,被曲定春一把拎起来,“啪啪”赏了两记耳光。


“曲、曲大?”


“鬼王在哪儿?!”


“鬼王?”这厮清醒了过来,也是个真泼皮,当即拧起眉头,“乃公哪里……”


没说完,见着黑气涌动、灵光闪现,却是近处的铜虎等一一赶来,污言秽语登时卡在了喉咙,呜呜吱不出声,晓得事发,裤裆渐渐淋漓。


直至,织娘上来,在他眼前一拂,扫去了某种伪装,显出蒙着一层白翳的双眼。


他说:


“实不曾见着鬼神出入。”


…………


时针稍稍回拨。


飞来山上道观。


原本的破观已被修葺一新,窄小的前院被扩宽,架起一排排简单的草棚,以往风吹日晒的神像们都被一一请进棚中。唯独新上山的石将军,巨石一块实在庞大,委屈留在外头,为表歉意,道士特意多上了几柱法香。


“咄,咄。”


空山冷寂,敲门声便格外的刺耳。


“敢问李道长可在观中?”


李长安手中动作顿了顿。


“劳烦稍后。”


上了香,施了礼,徐徐推开了大门。


门外的荒林里站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有贩夫有走卒有青壮有妇孺,看来毫不相干,却此时一同走上了这无数乡野传说的发源地——飞来山。


“这身衣衫实在窄紧。”


说话的看模样是位士人,穿着宽松的儒衫,广袖飘飘。


“容我失礼。”


他嘻嘻发笑,仰头极力张大嘴巴,一手掰住上牙,一手拉住下颚,周遭之人也效仿着作出相同的动作。


便听得。


咔~这是关节被扯开。


嘶~那是皮肉被撕裂。


一张张打开的血口中便钻出了一个个狰狞可怖的身影。


为首的恶鬼头生犄角,须髯赤红,身形庞大犹如一座肉山,鼓起的铁灰色肚皮上凸现出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闷雷也似的狂笑在荒山野林间回荡。


“再见故人,天曹别来无恙?”


李长安按住腰间宝剑,抬首远眺。


日落西斜。


晚钟声声遥遥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