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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灭门

作者:祭酒 返回目录

“铜虎绝不会投敌!”


黑烟儿的怒骂伴着火星在铜虎的房中飘荡。


“你这毛厮再要胡言乱语,休怪我不讲情面,燎了你一身狗毛!”


黄尾没好气指着桌上武判大印。


“若非叛节,缘何又挂印而去?”


问得黑烟儿怒气一滞,支支吾吾着:


“许是有私事要办,不便携带?”


说得很没底气,连带着满屋子的火星也蔫巴巴熄灭了。


黄尾又抓起桌上葫芦,步步紧逼:“官印不要也就罢了,他有什么私事?连葫芦也丢下不管?!”


那葫芦是万年公的树皮、枝叶所化,有幸得到的厉鬼们无不视若珍宝,须臾不肯离身。今日,却被铜虎连同武判法印一起留在了房中,自己却不告而别。


黑烟儿没了声,求助地望向场中大伙儿,织娘眉头紧锁,剑伯垂目不语,熊老身躯庞大塞不进门,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而李长安看着房中一摞卷宗,摩挲着胡茬……


“黑烟儿说得不错,铜虎绝不会投敌。”


“可葫芦……”


李长安摇头,断然道:“葫芦恰恰证明了铜虎绝无二心。”


飞来山群鬼关心则乱,倒是五娘反应过来。


“十三家要对付的是鬼阿哥,又不是万年公。铜虎大哥视万年公为君父,便是要投十三家,又何必抛下与万年公的恩义?”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恍然大悟,连黄尾也迟疑点头,却又猛一拍手:


“糟糕!”


“武判莫不是被人给劫走了?”


“悄无声息带走铜虎?谁有这能耐。”


“那便是中了十三家的诡计!”


一个比一个糟糕的猜测从黄尾嘴里抛出来,叫飞来山群鬼又急成了一团,若非还有五娘、华翁拉着,怕是要清点兵马,打上栖霞山要人了。


李长安没搭理屋中慌乱,他已翻开了案上宗卷——铜虎不是个能耐住性子与书卷打交道的鬼,早先时候,他便抛下了武判的案头工作,抢了小七的职司,整夜领着鬼卒在城中乱晃——什么案牍能让他特意搬回房中,反复翻阅呢?


案卷全是“保婴菩萨”之案的相关记录。


为查清该案主犯以及同党天姥坊鬼头、里正的罪行,统计了他们故意不予登记上报孕妇的人家,其中一户姓张的人家在卷上用朱笔特意勾注。


天姥坊张家?


这户人家在投胎圈子里可谓大名鼎鼎,诗书传家,代代贤良,门第、名望、富贵俱全,乃是十三家为本地轮回产业打造的一张优质名片。昔日,李长安与黄尾为老货郎挑选投胎人家时,便被神将带着远远观赏过一眼。(见六十章欢宴)


卷上记录,张家虽不被里正鬼头上报,但家中妇人孕育生产却无有异常。


再打开一卷,这却无关案件了,不知铜虎从哪里得来的,卷上记有张家近百年来人口的增减,成员的生平与寿数,有意思的是,无论如何生老病死,张家的人口从来都是十一人。


…………


仆人采买归来。


踏入张府侧门前的一霎,忽觉肩上一重,好似有人伸手搭在了肩上,可左右一瞧根本没人,要在别处,他该疑心有鬼了。


可真是天牢坊张家!青天白日的哪儿有鬼魅敢在张府作祟?


仆人只以为是操劳过度叫身体出了毛病,寻思着发了月俸后,找个大夫调理调理,实在不行,就去拜鬼医娘娘,听说那位娘子看病还不要钱哩。


活动活动肩颈,跨过了贴着神荼郁垒的院门,才进院子,有清风吹起,肩上沉滞一下子消失不见。


乖乖。


还没去拜便治好了病。


竟这般灵验?


……


檐上风铃微响。


张家相公抱着幼子正在见客。


孩子顽皮,老是去拽父亲的胡须,疼得张相公龇牙咧嘴,打也不舍得打,丢也不舍得丢,没好气训斥:


“浑小子,我是你爹!”


张家不愧是善根良苗,那孩子不满周岁,已能拍着小手,口齿清晰地学舌:


“我是你爹,我是你爹。”


张相公无可奈何。


“这辈子我是你爹,上辈子你是我爹。”


“我的活祖宗!”


……


枝头梅雨飘落。


一对年轻眷侣正在嬉戏。


玩乐累了,卧倒树下。


女子特意穿了一身男装,玩笑着招手:


“娘子快快过来,为夫来与你画眉。”


男子似叹似笑,将女子轻轻拢进怀里,由着她掩嘴偷笑后,掂着男子的脸,拿出眉笔细细勾画。


梅花落满鬓间。


……


床头珠帘轻动。


祖母病卧榻上,孙儿把她搀扶坐起,端来药碗,用汤勺舀起,仔细吹凉了,小心喂药。


才送了几勺。


老人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出浓痰、喷出汤药脏了一脸,孙儿不顾身上沾染的污秽,忙用袖子给老人细细擦拭干净,又轻轻抚背等她咳嗽平息。


正要去端药碗。


祖母枯瘦的手忽然攥住了他。


“我活不了啦,让我死,快让我死吧。”


孙儿眼眶一红,语中哽咽。


“能活的,能活。”


“至少,要熬到十一成婚生子吧。”


…………


十一?


这个数字听来耳熟。


李长安忽问飞来山群鬼。


“铜虎的故事可再细说一遍么?”


飞来山既是一窝子厉鬼,自然个个有其冤屈故事,铜虎亦不例外。


“铜虎生前乃是一位绿林豪杰,同结义兄妹十一人,纵横淮泗之间,劫富济贫杀官救民,被称作十二贼。


时值山东大旱,蝗灾四起,百姓易子而食。


某日,巡江之际,恰遇一伙水匪截杀官船,官军死伤殆尽,水匪也损失惨重,十二贼便趁势杀出,将残余水匪一网打尽。打开货舱,见舱中尽是箱箱白银,怕不下百万两。钱财迷眼时,又寻得一藏匿其中重伤垂死的队官。


他得知了铜虎姓名,便如实相告,原来这官银正是发往江南购买粮食再运去山东赈灾所用。途中不知怎的泄露了消息,中了一伙装备精良的水匪埋伏,以至于全军覆没。说罢,那队官竟剖胸剜心,以这般决绝的姿态,央求铜虎保住官银,以救山东数百万百姓性命。


铜虎慨然应诺。


官船既中伏,衙门里必有内奸。而以水匪之兵甲齐备,更说不准是兵是匪,冒然驱船南下,成少败多。铜虎便把官船藏匿起来,嘱托结义兄妹们好生守护,自己孤身南下,准备去寻一个清廉刚正的高官叫他遣心腹北上接应。


不料,人在半途忽遭袭击,他仗着武艺高超杀出重围,几度险死还生后,却惊闻江湖传言是他铜虎领着十二贼劫走了官银。


他心知不妙,匆匆归来,果见银两与结义兄妹俱不见踪影,再归家,家宅已烧成一片白地,寻到山中藏身处,却找到了家人受尽折磨的尸体。


原来是他那十一个结义兄妹财迷心窍,决定瓜分这百万赈灾银,又深知铜虎秉性,豪爽重诺却也是个白刃不相饶的主,便一面泄露了铜虎的行踪以转移官匪两方注意,一面劫走了铜虎家小,烧了他的家宅,作出畏罪潜逃的假象。更一不做二不休,从铜虎妻儿嘴里拷问出藏身匿银所在,卷走铜虎积蓄,至于家小便通通杀了了事。


一为复仇,二为公义,三为清白,铜虎追咬不放,终在宣州寻到仇人踪迹,迫不及待杀上门去,等待他的却是仇人冰冷的尸体,百万赈灾银依然不见踪影。


他悲恨交加,以为此生无望,同行有术士却告诉他,看现场布置,仇人并非被人所杀,而是以秘法自戮化为神通鬼,逃遁而去了。


他且怒且喜,又循着蛛丝马迹追到了钱塘城。


钱塘在十三家的规矩下,人鬼虽共处一城,实如泾渭分明,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活人,纵然费尽心思,也得不到死人的消息。


那便做鬼!


仇敌既是神通鬼,要想复仇,就得做更凶更厉的鬼。


他寻到一个可以信任的法师,要他作法把自己炼作厉鬼。那法子说来简单,把人饿空了肠胃后,塞住周身孔窍,再用蜡衣裹住皮囊,最后以一枚铁钉贯入天灵,将魂魄订在尸体里不得脱出,封入棺木,利用钱塘阴阳混淆之异,使人魂困尸中,受尽血败肉坏肠穿骨烂之苦,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是世上一等一的厉鬼。


却有一点,普通人通常坚持不过十天,就会因承受不住折磨而魂飞魄散,便有心智坚毅者,熬过来后也往往尽失理智,成了狂乱疯鬼。


可铜虎坚持了下来,甚至能勉强维持理智。


当他以厉鬼的姿态进入钱塘死人的世界,终于探得仇敌的消息,却是……


在那四十九天里,他的仇敌们将百万白银献给了十三家,积累功德,换取了十世富贵,而今他们都已经投胎转世逍遥快活去了。


铜虎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崩断了。


待他再次清醒,已奄奄一息躺在了万年公树冠高高的荫庇下。


从此之后。


铜虎日日祭拜神像借灵性镇压凶顽,夜夜眺望钱塘让悔恨啃咬心肝。”


听罢。


李长安放下案卷。


“我晓得铜虎去哪儿了。”


…………


又是一天薄暮晚钟。


若是人人可见天上莲池,便能瞧见夕阳烧得莲花橙红。


正是归家的时辰,张府后门的巷子不算冷僻,可每当行人靠近,总会没由来恶寒得一个哆嗦,信神的人最重感觉,无不自觉绕道而行,所以谁也没瞧见,张府门前坐着一个铁塔似的身影,狰狞的傩面怔怔对着晚空。


“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


铜虎头也没回。


“轮转寺向来诚信经营,只要给足银子,便能投个好胎,何曾叫人去做猪狗牛羊?要叫妙心听着,非得判道长你一个谤佛之罪不可。”


“李某一介野道人,谤佛是本职工作。”


李长安在铜虎身边坐下,递回了他的葫芦:“确定了?”


“确定了。”


铜虎拿过葫芦,满饮一口槐酒,嘿笑道:


“十三家投胎的手艺不精,连孟婆汤也舍不得用。老三以前便附庸风雅,今生今世还在偷偷画什么仕女图。老五耳后长着一颗痦子,直贼娘,投了几百年的胎,痦子不但仍在,还越来越大了!”


“老七老八从来形影不离,叫人讥笑有断袖之癖,兄弟们以前没少为此事与人打架。狗入的,竟然是真!投胎一连做了几生几世的夫妻,也不乏味?想来是今生你雄我雌,来世我雌你雄,轮替着倒也新鲜。”


“十一、十二本是江湖眷侣,人人艳羡他夫妻情比金坚,可转世几回,金玉也得朽烂,否则为何一个白发苍苍,一个青春年少?”


……


李长安耐心等铜虎絮絮叨叨说完。


“张家转世留有记忆,许是十三家有意为之,可能百万白银能让神佛也改改规矩,可能是免得哪天生出个不孝子,砸了张家这块活招牌。”道士问,“张家十一口人人皆知前程往事?”


铜虎凄笑:“记得清清楚楚。”


李长安点点头,又问:“为何不动手?”


“我铜虎虽不算聪明,也绝非蠢货。张家的卷宗如何轻易落入我手?他家是十三家的活招牌,昔日连恶鬼也得绕着走,府邸从来有神将侍卫,今日缘何一个不见?”傩面下的声音好似很平静,“我虽一时激愤,以为抛下官印和葫芦,只以铜虎的身份来报仇,就能不连累大伙儿!可到了张府,我便想明白了,这就是一个陷阱一个诱饵,哪是我说不连累就能不连累的?道长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


李长安却仍旧是一句:“为何不动手?”


铜虎终于听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他愣了好一阵,开口竟有些慌乱:“因这张家是本地的名门望族,我若杀他们,活人必定惊恐。钱塘向来以为投胎后前世种种能一笔勾销,我若以宿世之仇杀之,死人也定会犹疑。咱们处境本就艰难,若再失人望……”


李长安突兀打断他:“铜虎以为李某是言而无信之人?”


“道长绝不是。”


“那贫道请诸位下飞来山时,是如何许诺的?”


铜虎迟疑道:“延请法师,开设醮坛,为万年公拔消冤毒。”


“不。”


李长安定定道。


“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纵使披上官袍,坐上庙堂,何尝能忘我是游侠儿,你是江湖客。


他又将武判印交回铜虎。


唯有法印在身,才能在揭开傩面时,压住凶戾,维持真容。


既要复仇,就得让仇敌看着自己的脸,咽下最后一口气!


铜虎呆立了好半响,才颤抖着接过武判印。


放声大笑。


返身撞门而入。


残阳如血。


给门上霎那间变得褶皱、破旧的神荼郁垒画像抹上一层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