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啊……”<br/> 搁下手中的秃笔，吴承恩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br/> 距离他离开长兴县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了。当年他辞官不做，虽然有着被诬陷之后的不满，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找到了自己难以写出东西的原因。<br/> 或许因为曾经的他只是一个靠卖文为生的干瘪老头，要钱没钱，要力没力，就算家庭对他来说也称不上什么可靠的助臂，而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负担，所以他才会写出那个无父无母的石猴，写出对方纵横山水的样子，写出对方棒打妖魔的强大手段，写出对方笑对十万天兵的豪迈气魄。<br/> 或许在心底，他自己也是想要活成那个样子的。<br/> 但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化了。长年累月的打熬身体让他强壮了起来，手头更是再没有缺少过钱财，就连家庭对于他来说也不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而是一个可以让他安心地港湾。<br/>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br/> 他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br/> 但是在这之后呢？<br/> 在这之后，他吴承恩该活成什么样子？<br/> 没有人会告诉他这种事，也不会有人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更何况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只能想，不断地思考，想该如何把故事写好，思考该使用哪些技巧。他努力去表达那些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但始终都像是差了点什么。<br/> 不过在那一场称不上战争的战争之后，他终于知道自己差的是什么了。<br/> 他找到了新的目标。<br/> 其实吴承恩自己也知道，那种飞天遁地又或者搬山移海的伟力他是不可能达到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将那些东西写到书里去。而在这份灵感的激发之下，书中的石猴也终于褪去了那份原始的野蛮，有了新的方向。<br/> 大圣，齐天。<br/> 书写的不多。即使已经过了几十年，吴承恩笔下的故事也仅仅只有短短的六回半。但在吴承恩的眼中，这六回半却比他以往写的任何东西都要好。或许这份东西卖不出什么价钱，真拿出去更可能被当成什么“反书”来治罪，但吴承恩仍旧觉得这六回半是他最好的作品。<br/> 或许以后他都无法写出这么好的东西了。<br/> 但吴承恩并没有什么懊恼的意思，只剩下直抒胸臆的畅快。<br/> 而现在，故事已经完成了。<br/> 他也该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br/> “咳咳咳……”<br/> 伴随着一阵咳嗽，几丝鲜血从指缝中飞溅而出，在白纸黑字上染出一抹血红。<br/> 看着掌心的血迹，吴承恩却没有什么惊恐的样子，只是苦笑着坐回了椅子上。<br/> 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然八十多岁高龄的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如同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健。后天的锻炼确实强健了他的体魄，但在开始打熬身体之前，那几十年的颠沛流离里，他的精气神却早已被掏空了。强壮的身体让他多活了这几十年，但也仅仅只能让他多活这几十年而已了。<br/> 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br/> 不过吴承恩已经知足了。<br/> 至少在临死前，他的确写出了那个让他最为骄傲的故事。<br/> 哪怕仅仅只有六回半。<br/> “齐天啊……”<br/> 吴承恩露出了满足的笑容。<br/> “真好啊……”<br/> “是啊，真好啊。”<br/> 有毛茸茸的爪子从一旁伸出，径直取过了桌上的手稿。<br/> “真好啊……”<br/> “……嗯？”<br/> 吴承恩勉强睁开眼睛，仔细打量着声音的来源。<br/> “你是……”<br/> 吴承恩愣住了。<br/> 在他的视线中，一只熟悉的大猴子正蹲在他的书桌上，津津有味地翻阅着他刚刚写完的书稿。<br/> 是了。怎么可能不熟悉，这只猴子就是他当年从梅山县的杂耍摊子上买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只小猴也变成了如今的老猴。可是……<br/> 这猴子，怎么会说话？<br/> “我是花果山马流元帅孙果。”<br/> 面对着吴承恩的质问，大猴子竟放下书稿一拱手，摆出一副人类的做派来。<br/> “见过父亲。”<br/> “父……亲？”<br/> 吴承恩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大猴子。<br/> 虽然一辈子无妻无子，但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母猴子做下过那等事情……所以这声父亲是从哪来的？<br/> “是的，您是大圣的父亲。大圣将花果山万千猿猴都当作手足兄弟，所以大圣的父亲自然也是我们的父亲。”<br/> 大猴子抬起爪子，对着吴承恩的胸口虚点了几下。<br/> “父亲不用担心，再多坚持一会。等到了我们的根据地，您会得到最好的治疗。”<br/> “根……据地？”<br/> 吴承恩愈发地疑惑了。<br/> “你到底是谁？你在说什么？”<br/> “托您的福，大圣已经彻底苏醒了。”<br/> 大猴子露出一抹笑容。<br/> “有强敌想要通过抹杀存在的方式来杀掉大圣，但您仍旧抵抗着存在抹消的力量，重新将大圣的故事写了出来……并且还加入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br/> 说着话，大猴子抖了抖桌上的文稿。<br/> “现在这份书稿已经现世，大圣已经重新从当年的石卵中生了出来。甚至托您的福，大圣还得到了一份新的力量……不过大圣毕竟才刚刚苏醒，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祂才选择了暂时占领一块根据地……”<br/> 似乎想起了什么，大猴子忍不住摇头苦笑。<br/> “其实也算是照顾我们这些帮不上忙的废物吧。”<br/> “……你等等？”<br/> 吴承恩惊得直接站了起来。<br/> “你是说，我写的那个孙悟空居然是真的？”<br/> “是真的，都是真的……”<br/> 大猴子点了点头。<br/> “石猴，美猴王，孙悟空，齐天大圣，孙行者，斗战胜佛……啊，这个不算。释迦摩尼在旧世界的时候就已经被大圣斗死了。至于别的……不同的称呼代表着不同的经历，每一个称呼都是大圣，每一个称呼又都不是大圣，每一个经历都代表着一个新的大圣……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br/> “我……”<br/> 吴承恩被对方的长篇大论绕得有些头晕。<br/> “你到底想说什么？”<br/> “算了，只靠说的话，父亲您也不一定听得懂。”<br/> 大猴子无奈地摇了摇头。<br/> “我带您去看看，您就明白了。”<br/> “去看看？”<br/> 吴承恩有些疑惑。<br/> “去哪里？”<br/> “去那里。”<br/> 大猴子笑着指了指窗外的夜幕。<br/> 夜幕之上，星斗漫天。<br/> “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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