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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褚人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 返回目录

月光洒落圆光寺。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法诚,这位瘦削干瘪的大和尚,用力比划着手势。


他指了指天上明月,又指了指地上门楣。


“……”


僧人们面面相觑,不太明白法诚的意思。


有一位年轻僧人,小心翼翼揣测着说道:“住持大人是想说,菩萨金身与天上明月一样不可亵渎?”


法诚摇了摇头。


他来到那座供奉已久的生锈佛像之前,轻轻叩了叩。


珰!


珰!


佛像金身发出了清脆的震响。


圆光寺有不少年的历史,法诚去梵音寺进修之前,这座佛像便已经存在,沅州贫瘠,修不起真正的金尊,所以这只是一尊铜像,但却并不妨碍这些年信徒们前来供奉香火,许愿还愿。


风吹雨打,岁月风化,这尊铜像表面生出了淡淡的斑驳锈迹。


但威严仍在。


这是一尊地藏王菩萨像。


乱世之中,地藏王菩萨的伟力可以消除业障,保佑族内长辈平安安康,若有逝去亡者可以早生极乐。


法诚神色诚恳,行了一礼,而后对着众人,做出了一个推倒的动作。


众人大惊。


“住持大人?”


一位老僧声音颤抖:“当真要推倒寺庙,推倒菩萨尊像?”


法诚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缓缓写出平正工整的字迹。


写到一半。


瞥了一眼的密云便直接开口,将法诚想写的内容报了出来。


“金身虽倒,菩萨仍在。”


法诚神色诧异,惊喜赞赏地望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稚童,这就是他想表达的道理。


佛法,存于心中。


佛寺推倒,不算什么。


寺庙只是死物,可以再建。


可人死了,便不会复生。


倘若纳兰玄策当真要实行“灭佛”,那么接下来沅州将会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铁骑洗礼……比起固守陈规,死守圆光寺,他更愿意主动将其推倒,来换取寺内僧人的一线生机。


“倘若心中存有佛法,即便不住寺庙,不穿僧袍,亦是佛门修士,亦在世间修行。”


“心中无佛,住大雄宝殿,享万人香火,依旧无法铸成金身。”


“如今大劫当前,将这金身推去,将这僧袍褪去,来换一条命。”


“若菩萨有知,不会怪罪,只会欣慰。”


密云低垂眉眼,一字一句开口。


他的声音虽小,却是清晰回荡在整个圆光寺中。


直至此时。


圆光寺一众僧人,才注意到小谢先生带着的这个孩子。


这孩子是一个“苦命人”,年纪轻轻,便断了双腿,但所说的话,却是极有道理,与他年龄很不符合。


那位老僧声音颤抖,默念了几遍。


最终他无话可说。


其他僧人的立场,也是逐渐发生了变化。


最终一位僧人,神色惋惜地望着地藏王菩萨尊像,小心翼翼确认地问道:“推?”


表示反对的那些老僧,不再开口,默默向后退去。


站在尊像前的法诚点了点头。


……


……


圆光寺起于百年前,一位梵音寺散修云游至此。


这世上的人,便与花一样。


风吹过,开枝散叶。


佛门的因果,在这些年开满了大江南北,西褚东离。


圆光寺一朝崩塌。


这一点,也如花一样,盛开凋零,皆只在一刹。


这一夜,桃源无人入眠,好不容易过上一段“好日子”的逃难者们,纷纷来到圆光寺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尊威严的地藏王菩萨像轰然倒下,烟尘四溅。


明月微光混杂在滚滚烟尘之中。


待到长夜尽逝,曙光洒下,尘埃落定之后,圆光寺夷为平地。


长夜尽头,地平线那端,“恰好”迎来了一队铁骑。


这队铁骑并非羽字营苍字营精锐,只是寻常沅州铁骑。


这是一队斥候营。


因寇乱,饥荒之故,沅州地图标注村落常常更迭,这队斥候营显然是奉命前来探明情况……这队斥候营的出现,证明“灭佛”之言,绝非空穴来风。褪去僧袍的僧人们神色苍白,暂住在草庐之中,斥候营并没有细致盘问,圆光寺本就破旧,推倒之后只剩瓦砾,再加上最显眼的那尊佛像被连夜埋入深坑之中,眼前这座只剩断壁残垣的小村并不值得留恋,草草盘问一番,斥候营就此离去。


这一劫算是渡过。


待到烟尘彻底散去,马蹄声也远去。


躲起来的僧人逐渐出现。


他们心有余悸,回想着昨夜的争执,庆幸最终及时做出了“推倒佛像”的决策。


有人想要登门去感谢小谢先生和小楚大夫,却发现这两人并不在村中。


……


……


桃源小村背面。


微风吹过,蝴蝶在山坡上轻掠。


邓白漪抱着密云,坐在草地之上,看着黎明曙光从云海中涌现。


她推着轮椅,但却不是谢玄衣的轮椅。


“邓姑娘。”


老郑坐在轮椅上,呼吸着芬芳的空气,忽然开口道:“你们应该不是离国人吧?”


“我……”


邓白漪怔了一下。


她想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其实生在哪国,不重要。”


郑逢生笑了笑,道:“重要的是,你们是善人,刚刚救了很多人。”


老郑回过头。


山坡那一面,小村里有百余人,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主要是法诚住持有慧眼,有魄力。”


邓白漪摇了摇头,道:“这年头,因为一句话,愿意主动推倒佛寺,推掉陈规的僧人……想来也并不多。”


昨夜推倒佛像之时,还有僧人提出过质疑,反对。


只不过都被法诚压下了。


“也是……”


郑逢生笑道:“不过有一件事,老朽十分确信。你和那位小谢先生,绝非凡俗。”


这几日。


他算是开了眼界。


小谢先生治病的手段,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只要轻轻一搭脉,便可尽解苦痛。


如果没有猜错。


这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仙师”。


另外一点,这位邓姑娘平日里总是把自己扮得朴素平凡。


这世上哪有年轻女子不爱美?


即便邓白漪刻意把面颊沾上污垢泥泞,依旧有种超然出尘的清丽气质。


郑逢生不傻。


沅州如今遭遇封锁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很巧,据说梵音寺归离的使团在踏入沅州境内之后便彻底消失了……即便是离国寻常百姓,也知道这次归离使团之中,有一位不得了的少年天才!


如今天骄榜第一的“谢真”!


而这位小谢先生,恰好姓谢……


念至于此。


郑逢生转移话题,望向山坡另外一边:“你说,他们俩那边在聊什么呢?”


……


……


褚果推着谢玄衣的轮椅,在小山另外一边漫步行走。


“今日多谢你,救了他们。”他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低沉地道谢。


“不必谢我。”


谢玄衣淡淡道:“要谢,还是去谢那位透露消息的‘乾州行脚商’吧。”


若是没有褚果的谎言。


昨夜推倒圆光寺的提议,未必会这么顺利。


谢玄衣倒是有些好奇,这少年郎哪里来的底气,笃定自己说的话值得信任?


“如果没猜错,你应该不会在这待太久。”


褚果笑了笑,以笃定地口吻认真说道:“你是从褚国来的吧。”


“哦?”谢玄衣挑了挑眉。


“平芝城是沅州一座小城,但因为地处离国西北边境,与衢江相隔不远,常常迎接两国商人。”褚果神色自若地说道:“前些年老郑开了个医馆,接了天南海北许多客人,他告诉我,褚人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交谈几句,相处一段时日,就能觉察。”


谢玄衣更来了兴趣,笑着问道:“什么气质?”


“很难说。”


褚果想了想,道:“举个例子。如果进医馆的是个离人,多半会先让医治,医完了再谈价格,十有八九会砍价。”


“如果是褚人呢?”


“先问价。”


“不砍价?”


“通常是不砍价的……褚离虽然通了贸易,但这几年关系紧张,据说早晚要打起来。所以这些褚人来到离境,即便来医馆瞧病,也不愿让人看了笑话,丢了气节。”褚果笑了笑,道:“原本我是不太相信的,直到后来我也救了几个褚人。老郑看人的眼光很准,这些褚人都犟得很。”


谢玄衣哑然失笑。


“那位邓姑娘,也是褚人。”


褚果对着远方,昂了昂下巴,道:“前几日她抬着你进了村子,你浑身都是血,伤得很严重,她瞧见寺庙,便冲进去求法诚大和尚救人……法诚哪里懂这些,只能请老郑出面,老郑开了一副药方,虽然见效快,却要整宿熬药,小心掌控火候,于是她便整宿不睡。”


“……”


谢玄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也犟。”


褚果淡淡道:“明明身负重伤,却要逞能起身。从那时候起,我就在猜,你们是不是从褚境过来的了。”


谢玄衣只能沉默。


“别担心,我只是随口一说。”


褚果轻笑道:“你们从哪里,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如今你病未痊愈,我便还是你的医师,当务之急,是治好你。”


“今早离开的铁骑,只是斥候。”


谢玄衣忽然开口。


他指了指远方消散的尘烟:“要不了多久,铁骑还会卷土重来……桃源村已经有人准备离去了。你不准备离去么?”


“去哪?”


褚果淡定道:“平芝城支离破碎,沅州还有第二处桃源么?留在这里招惹祸端,去了他处,难道就会变好?”


整座沅州,如今都被烹于烈火之中。


“我知道,你是仙师。”


褚果依旧淡定,话音里却是带上了三分好奇:“邓姑娘背着你的时候,手中还攥着一把伞剑……如果你伤好了,可以驭剑带人直上九霄么?”


谢玄衣思索了片刻,道:“可以。”


“所以……你还真是一位不得了的剑仙啊。”


褚果眼中的精芒多了许多。


他语气感慨地说道:“前些日子,平芝城被攻破的时候,我瞧见了一位女子剑仙,独自拦在城门前,对抗流寇贼匪,她以飞剑送了我和老郑一程……尸位素餐的城主府被流寇杀了个干净,若不是有她出手相助,恐怕我和老郑已经死了。也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


谢玄衣微微合下眼帘,遮掩情绪。


褚果说的那位女子剑仙,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书楼暗探鹈鹕。


平芝城破,挺身而出,送走褚果,却落入大离钩钳师手中。


“既然你可以驭剑,那么伤好之后,能不能驭剑送人离开沅州……”


褚果想了想,小心翼翼开口。


谢玄衣抬起头。


这句话,有些出乎自己意料。


褚果主动要走?


谢玄衣毫不犹豫道:“自然可以。”


“我想请你,把老郑送去一个安全处。听说乾州太平,那里没有滥杀无辜的流寇,也没有肆意妄为的铁骑。”褚果咧嘴笑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这老家伙也是个犟种,平芝城动荡之前,我劝了好多次,死活不愿动身。这一次由不得他了,我以前答应过他的,让他过上太平日子。”


“……你呢?”谢玄衣有些困惑。


“我?”褚果怔了一下。


谢玄衣道:“你不想离开?”


“……我就算了,留在沅州就好。”


褚果很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少年郎再有心思,也藏不住眼中的情绪。


他故作不在乎地摆了摆衣袖,道:“老郑心愿是悬壶济世,多多救人,乾州太平,哪有那么多人可救?我就留在沅州,沅州病患多,正好有我用武之地。”


“你是怕连累郑逢生吧?”


谢玄衣不擅长卖关子,一语道破天机。


“??”


褚果再次怔住。


“你怀疑平芝城之乱,是自己导致的。”


谢玄衣风轻云淡说道:“所以你不想和郑逢生去乾州……你觉得他和你在一起,早晚会遇到第二次这样的意外。看来你已经‘感受’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了,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梦,不妨与我说说。”


“你你你……”


向来镇定的褚果,第一次乱了阵脚,他神色震惊地看着轮椅上的黑衣少年,止不住踉跄后退。


“你说自己看褚人很准……”


“那么。”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道:“有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