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枝叶交错如织,浓荫密布,风穿林过,只带起几声沙沙,如耳语,似低喃。
姜亮伏着身,跟在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斥候身后。
那人脸上沟壑纵横,神色沉静。
走得不快,却步步沉稳,脚印浅得几乎寻不着痕,却又仿佛钉在了林地之上,不偏不倚。
既是队正,又是这一行里活得最久的。
他不出声,后头几人也自觉闭嘴。
只将脚步放得更轻,呼吸收得更细,整支队伍便像是几缕风,顺着林间悄无声息地游走。
这支斥候队不过五人,个个都是从营中筛出来的眼尖手快之辈,平日也各有些脾气。
可在此地,却一个比一个像影子。
军马未动,斥候先行,这是老规矩。
大军是卧龙,他们这群探子,就是那龙须,须得一寸寸地探,一丝丝地嗅。
风起何处,敌人几人,路走哪方,水源能饮否,火头升几缕。
全靠他们蹚出来的脚印、寻回来的枯枝焦土去拼。
这林子太大,山势又沉。
像他们这般,由老斥候带着新兵、四散潜行的斥候队,不知埋了多少进这林子里。
个个都是滴水入海,影落无声。
有的也许还在林中绕圈,有的也许正跟林兽周旋,有的……或许已静静伏在某处,早没了声息
姜亮微眯着眼,目光游走在两侧林影之间。
这林子的“静”,与寻常不同。
风声有,却无鸟啼兽鸣,仿佛整座山都屏住了气。
敛了心神,深吸一口气,脚步放得更缓了几分,只牢牢盯住前方那道干瘦背影。
老斥候走路带风,却从不惊草。
身姿不驼不挺,像山里头熬出来的老狼,皮裹着骨,骨撑着筋,步步沉稳,不差分毫。
忽然在前头一抬手,五指张开,又倏地合拢。
话未出口,队里几人已齐齐止步,脚下如钉入地,动也不动,所有人都将呼吸收了个干净。
那老斥候俯身前探,身形微伏,脚步轻得几不可闻,整个人像一截风干的枯枝,滑入林影之中。
他动得不快,却极稳,目光犹如鹰隼扫谷,阴影里若藏根发丝,怕也逃不过那双老眼。
林中静得瘆人,风穿枝头,只带出几声窸窣。
老斥候伏身察看,足足探了小半盏茶的工夫,方才缓缓抬手,朝身后一招。
姜亮心头一紧,蹑足而行。
靠近两步,便觉空气似也冷了几分。
老斥候脸色泛灰,嘴角绷得死紧,一双老眼里,竟透出些少见的凝重与忌惮。
再往前一步,脚步微顿,后颈泛起一阵凉意。
林下横着一具尸首,衣甲式样,与他们斥候制式无异,分明是先前铺出去的某一小队里的人。
死状却惨烈得过了头,几乎说不上是“人”。
四肢断折,筋腱尽挑,皮肉翻卷如纸,像是被人生生抽了筋、剥了皮,未死前怕是已受尽折磨。
而最叫人心寒的,是那尸体的姿势。
非是倒地如常,而是被人刻意“摆”出来的。
四肢大张,仰面朝天,眼珠子鼓得老高,嘴角抽咧成一抹诡笑,似哭似笑。
似要将每一个靠近者都死死瞪住,生生吓退。
这是明晃晃的示威。
姜亮还是头一遭,亲眼见这等死法。
只觉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胃里像灌了盆泥水,翻着泡儿往上冒。
面色倏地发白,赶忙闭气凝神,手心沁出一层冷汗,一动不敢动,生怕一松气,就吐了出来。
可不是人人都憋得住。
身后那名新斥候,年纪小,才跟了两天道。
只听得“呃”地一声,便蹲在原地,双肩剧颤,哇地一口,把昨夜干粮全吐在了林地里。
酸臭味弥漫开来,虫都被熏得四散。
一旁那两个老手脸色还好,却也死死盯着地面,连眼角都不肯抬。
老斥候站在前头,看了一圈,神情没甚变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他嗓子低哑,像风吹枯皮:“都看好了。”
“这是叫那发羌族的‘鬼髻部’逮着后的下场。”
话声落地,林间再无半点声息。
那新吐完、气喘如牛的小子,也像被人一盆冷水泼了头,直愣愣盯着那尸体,不敢再动。
姜亮默了片刻,暗暗记下这仇似的名字。
“鬼髻部。”
出征前他也听人讲起过,说这部族只留一撮发髻,剃半边头皮,发髻高束,以祭山鬼。
说他们不用弓矢,打猎靠短刃赤手,惯从树后扑人,一口咬喉,一刀封命。
说他们掳村寨时分人不看年纪,只分“能用”与“不能用”。
能用的捆了带走,不能用的就地开膛。
那时听着,只道是边地传讹,话说得玄乎了些。
如今瞧着这具尸体,再想起那句“女为牲,男为奴,老者就地剁。”
便觉那“残忍”二字,还真写得轻了些。
尸骨收殓停当,五人小队压着胸口那股子沉闷与寒意,继续往密林深处摸去。
脚步踩在落叶上,竟无声响。
风不动,枝不摇,整片林子像是蒙了层厚幕,只剩下一行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蹚。
没走出几百步,姜亮便觉出不对。
眼前这景……熟得发冷。
那棵歪脖老榆,他认得清清楚楚。
树干斜伸,一道劈裂的伤痕,从枝节扯到根部,像是张着嘴巴笑的鬼脸。
再往左,是块青灰色的石头,边角崩了道小口,像是被刀砍过。
他还记得,刚才就不小心踩在上头,崴了下脚。
可怎的兜了一圈,又回来了?
“绕圈了。”
老斥候低声开口,语气沉如山石压在心头。
神色仍旧镇定,只是目光比先前更沉了些,一寸一寸地扫,像钉子一点点敲进林木缝隙。
林风未起,可树影微晃。
枝叶之间,仿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薄雾,在慢慢蠕动。
那两个有些门道的老手,也悄然散开。
顺着训练时留下的老法子,各自翻看树轮、察看石印,嘴不动,眼不闲。
姜亮紧了紧背上的长棍,心头那颗鼓噪的心跳得比山雀还急,却一声不敢吭。
三人合力,又绕了两圈,总算寻出处不对的所在。
那树皮扭曲如面孔,皱巴巴地像老妪的笑。
地面湿痕呈环状,仿佛有人围着转了又转,踏出了个死阵。
枯叶底下,还埋着些说不上来是人是兽的骨节,颜色泛灰,边角咬痕密密麻麻,透着股子阴潮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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